廖玉蕙《汽車冒煙之必要》:為何火車是電影、電視的常客?

廖玉蕙《汽車冒煙之必要》:為何火車是電影、電視的常客?
Photo Credit:Train Photos@Flickr CC BY SA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人馬雜沓的永和市場裡,詩人Y用腳踏車載著他羸弱的妻子前行。因為人多,腳踏車左彎右拐、時走時停。忽然,遠遠看到福和橋上的太陽中央,他的妻像一縷魂樣正朝他搖晃著細瘦的手。他大吃一驚,回頭尋找,腳踏車上早沒了妻子。

文:廖玉蕙

從冬天開往春天

高鐵通車,似乎象徵一個新時代的來臨。流線造型的高鐵,有著亮麗優雅的外觀、寬敞潔淨的車廂及各項前衛周到的設施,即使票價較傳統交通工具稍貴,都不改國人對它殷殷的期待。高鐵是繼一九五○年代台鐵引進飛快車,將西部走廊的行車時間縮短成五個多小時的陸上交通時間與空間革命後,再度以九十分鐘走畢全程刷新紀錄,臺灣島內的時空距離將再次縮短,人們稱這是臺灣陸上交通的第三次劃時代革命。這個島上重大「行」的變革,已連帶引發居民食、衣、住及育、樂習慣的變化。

時空距離將再次縮短,人們稱這是臺灣陸上交通的第三次劃時代革命。這個島上重大「行」的變革,已連帶引發居民食、衣、住及育、樂習慣的變化。

台灣在一夕之間變小了!一個半鐘頭間,可以從台灣頭直奔台灣尾。平時,即使是在台北市區內,如果遇到塞車,從東區到西區,也需花上同等的時間。時速三百公里的高鐵顛覆了人們對蜿蜒徐行的鐵道的想像,它更像是飛機,用衝的、用飛的,不像小時候我們老形容火車氣喘吁吁地「爬過」山頂。二○○七年前,尚未搭乘過高鐵的我,屢屢納悶坐在高鐵內,窗外的景致急急橫掃過瞳孔時,是「歷歷在目」或「驚鴻一瞥」,還是只呈現一片模糊的色塊?其後,親自搭乘,才知景緻依舊悠然,漠漠水田一直延伸到天際,尤其途經中部,大王椰子矗立守護簡單的四合院,讓人萌生歲月靜好的溫暖情懷。

坐在高鐵上,可以綜觀台灣南北風情,每穿越一個隧道,便出現一個驚喜,近處或是綠油油的稻田,或是黃澄澄的油菜花田;遠方或是一抹微雲,或是一列徐行的火車;鷺鷥、漁塭、竹叢、山陵、煙囪、橋樑⋯⋯。唯一的瑕疵是:因為隧道收訊不易,一通電話可能講得肝腸寸斷,每隔幾分鐘就斷線一回,一則曲折的八卦新聞,峰迴路轉的,時而柳暗,時而花明,要聽到結局,可真是得大費周章。幸而,在高鐵上接到的電話往往是即將前來聽我演講的昔日學生所捎來的殷勤問候:「老師!您現在到了哪裡?」「老師!您需要我去高鐵站接您嗎?」「老師!迫不及待要見到您了!」言簡意賅,通常不會超過兩個隧道間的距離,卻讓我情緒陡然高漲!愉快的心情至少一直延續到南北來回兩個車程。

高鐵將台灣縮小,卻將民眾的生活圈擴大。倘設心血來潮想吃一碗道地的嘉義噴水雞肉飯,順便到公園內的射日塔去360度鳥瞰全嘉義市日夜美景,從台北搭上高鐵,只需花費一個多鐘頭就行了;居住在台中的人到台南去教書,如果不嫌麻煩,早去晚回也無不可;高雄人到新竹去讀書,高鐵能幫助你在一個半鐘頭間端坐教室內聆聽教誨;若想天黑之前看看苗栗大湖雪霸國家公園國寶魚的「櫻花鉤吻鮭」,也無須一早出發,可以睡飽喝足,再從容上路。

早年,長長的火車蛇行過蜿蜒的鐵道,一路徐徐向遠方駛去,橙黃、柳綠遍野的鄉村景致;高樓、電線桿林立的都會風光,電影裡的火車一逕承載著人們對旅行的渴望和鄉愁,火車是一種神祕和富於變化的交通工具,汽笛的悲鳴,讓人產生既悲傷又充滿期待的聯想,是中外導演都非常青睞的素材。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對火車堪稱情有獨鍾,〈父親〉、〈彼岸花〉、〈浮草〉、〈浮草物語〉、〈東京物語〉、〈早春〉⋯⋯等片子,若不是都結束在火車上,就是火車出現在最終的場面中,他如希區考克、黑澤明、木下惠介⋯⋯等人,也似乎都為火車着迷。無論是通俗或藝術,火車是電影、電視的常客,車窗外彎曲迤邐的農村景致,提供電影賞心悅目的美麗場景;車廂內擁擠雜沓的烏合之眾,建構的駁雜纏繞人際關係,在在潛藏著導演們豐沛的戲劇靈感。波蘭導演耶爾齊・卡瓦萊羅維奇(Jerzy Kawalerowicz)的《夜行列車》、薛尼・盧梅(Sidney Lumet)的《東方快車號謀殺案》寫盡車內旅客詭奇的心事;日片《鐵道員》專意描摹鐵道員工的敬業執著,侯孝賢早期作品特別喜歡捕捉列車後方鐵道逐漸逝去的惆悵。同樣行走在鐵軌上,有人注意繁複的摩擦,有人著眼純粹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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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希區考克《火車怪客》電影劇照 IMDb
希區考克《火車怪客》電影劇照 。

畫家李欽賢先生曾出版一本題為《車站四季》的畫冊,用畫筆和文字記錄了四十個曾經鐵輪轉動、卻已年華老去的驛站。上弦月高掛的木造火車站,從小窗口內透出暈黃的燈光,如今看來,竟有如白髮宮女話天寶了!相較於高鐵站建築的挑簷、複層玻璃帷幕、鋼桁架和不鏽鋼弧型造型斜屋頂板,昔日的火車站平實、寧靜、溫婉,一如童話故事裡的溫馨小屋,而高鐵站則有星際宇宙的格局。敞亮冰冷且挑高空間的車站內,一樣人來人往,雖少了幾分親切與悠閒,卻多了些清靜與紀律。旅客如果心情不佳,不想和人接觸,可以選擇只和機器打交道,不必在窗口排隊購票;月台上也不會有賣東西的小販跟你兜售便當和零食。不過,如果朱自清的爸爸膽敢躍下鐵道去買橘子,包準不是立刻被碾斃,就是當場以妨害公共安全被逮捕。

早年的火車,如蛛網般交織在台灣的鐵道線,曾伴隨著許多人成長。我第一次坐火車,約莫是小學三年級時的郊遊,從潭子到后里,猶然記得回來後的作文裡,寫著:「火車經過石子纍纍的大甲溪」,老師在「石子纍纍」旁,用紅筆圈了好幾個代表激賞的圈圈,從此,就開始我大量使用形容詞的作文生涯,我之所以走上寫作之路也許可追本溯源到這第一次坐火車的平生第一篇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