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先生是我的敵人!」這是我在梁先生75歲壽宴的開場白

「梁實秋先生是我的敵人!」這是我在梁先生75歲壽宴的開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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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梁先生淡淡的對我說:「你們湖南湘潭人公開與我為『敵』,不是第一次了。」說罷,莞爾一笑,大有「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味道。我知道他是指剛剛去世不久的毛澤東。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點名批判梁先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

文:羅青

我的「敵人」梁實秋先生——一篇寫了一半的紀念文

從二十七年前開始

「梁實秋先生是我的敵人!」

這是我在梁先生七十五歲生日宴上發言時的開場白。那天,財神酒店裡,梁先生的門生故舊,濟濟一堂,溫馨又熱烈的為梁翁祝壽,大家紛紛獻辭,場面十分感人。在眾多前輩高人之前,本來輪不到我來說話。但是主席余光中先生點名,說我是當日與會者,最年輕的一個,理當發表一點感想助興。美意當前,我不好過分推辭,便大膽的站了起來。沒想到,一開口,竟然是這麼一句話。大家聽了,固然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就連我自己,也是心頭一愣,不得不急急忙忙的,加以解釋了起來。

「打從我念初中一年級開始,也就是民國四十九年,便與梁先生在英語課上結了『仇』。當時學校採用的課本是遠東版的初級英文,封面上大大的印著『梁實秋主編』五個大字。放學回家,到書店裡去買中學適用的遠東版最新英漢字典,上面印的還是『梁實秋主編』幾個大字。就這樣,從初中念到高中,六年英文讀下來,大考小考模擬考外加大專聯考,翻來覆去,每日總少不了要與『梁實秋』三個字為伍,直念得我頭昏腦脹,咬牙切齒,連作夢都在考英文。」不解釋還罷,一解釋,反而更糟,真是越描越黑了。

「不過,上大學之後,事情便開始有了變化。我考上的是輔仁大學英文系。才念大一,便迷上了莎士比亞的警句妙語,明喻暗喻,覺得新奇無比。這時候,梁先生所譯的莎士比亞,註解詳盡,意思暢達,立刻成了我在莎翁英文大海中的『救生圈』,抱之不放,日夜捧讀,幾乎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一年下來,竟把眼睛給弄近視了。從大二開始,我戴上了眼鏡。人家笑我,高中三年,都沒有近視,考上了大學,反倒變成了四眼田雞,真是『反常』!」

「我無辭以對,只好說:『這都是梁實秋害的。』」

接下來,我話鋒一轉,開始講我與梁先生「化敵為友」的經過,把前面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一一化解,轉危為安,使大家心中為之一寬。而梁先生則始終面帶微笑的坐在壽星席上,看我這個後生晚輩,耍嘴皮子,絲毫不以為忤。

事後,梁先生淡淡的對我說:「你們湖南湘潭人公開與我為『敵』,不是第一次了。」說罷,莞爾一笑,大有「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味道。我知道他是指剛剛去世不久的毛澤東。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點名批判梁先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

從十五年前開始

民國六十年,我從軍中退伍,在貿易公司上班,專辦成衣雜貨外銷。那個時候,是台灣外銷景氣最旺的一刻,公司大賺其錢,我也連連加薪,真可謂形勢一片大好。然而,當時的我,除了工作賺錢外,心思全都放在第一本詩集《吃西瓜的方法》上,希望在詩集出版後,出國去念比較文學,繼續在文學藝術上求精進。

那年秋天,余光中先生剛從美國回來,對國內詩壇的發展十分關心,對年輕詩人的鼓勵更是不遺餘力。旅行遷居的勞頓尚未完全消除,他便在百忙之中,抽空約見青年詩人,交換對詩的看法及心得,興致高昂,神采飛揚。

言談之間,我不但表示了我對新詩發展的看法,同時也以一個英文系畢業生的身份,吐露了我對自己未來的抱負。

「在英文系的前輩之中,我最佩服的就是梁實秋先生。我的理由有三。第一是他能在研讀教授外文之餘,選擇自己所喜愛的文學名家,翻譯他的全集。第二是他能積極介入文壇,在自己專精的領域中,發表深刻中肯的見解,成為時代浪潮裡的中流砥柱。第三是除了學術功力外,他還有創作才能,為中國新文學在散文方面,開拓了一片新天地,自成一家,精彩動人。我真希望能在出國之前,拜訪這位英文系的老前輩,當面請益,做為今後求學的指南,並完成我面謁一代散文大師的宿願。」當時我尚未察覺,梁先生還精於書畫,行書宗米趙,繪畫擅寒梅,不然一定要加上這第四項理由。

余先生聽了我的話,頗有同感。他說:「梁先生除了在學術及創作上,值得我們效法之外;在做人處事上,亦足為後學表率,這麼多年來,他堅守教育崗位,從不做出仕的念頭,有為有守,實在是我們這一代讀書人的好榜樣。我已有多年未得空去探望他,現在回國了,理當去看看,問候一下。你如有意,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同去。」

過了不久,余先生來信通知,說是已經約好了日子,是二月十九日,農曆正月初五,時間是下午四時。

記得當時梁先生住的地方離師大不遠,水泥造的圍牆,苔痕點點,淡綠色的大門,油漆斑剝,他親自應門,引我們走過一小段花徑,進入一間獨幢單層的小洋房。大家在套有沙發罩的大椅子上坐定後,便開始海闊天空的聊了起來。

梁先生知道我是英文系的畢業生後,便起身進入書房,捧出了兩本書來。一本是美國女詩人愛密麗迪金蓀(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 1830-1886)的詩選,由迪金蓀權威強森(Thomas Johnson)編纂,是難得的善本。梁先生笑著對我說:「我在報上看過你一兩首小詩,還留有剪報,這部詩選,你想必用得著,就留著做個紀念吧!」說罷,他拿起鋼筆,鄭重的在扉頁題上了我的名字。

另一本是《文字新詮》,紅皮精裝一大冊,燙金的封面,氣勢不凡。余先生有點驚訝的問:「前幾天在中央日報上,看到梁先生為此書寫的序,但卻沒有提及作者,不知何故?」梁先生笑道:「這是陳獨秀的遺作,三十年前,抗戰初期,陳被共黨排擠,落魄重慶,中央收留他,在教育部得一閒差。陳的門生故舊甚多,想要接濟,他拒不接受。後以此書稿,交給國立編譯館,得稿六千元,以為餬口。」他感慨的說:「陳乃一介傳統書生,年紀比胡適之、瞿秋白都大,政治上則近乎『托派』,實非政治中人。以他這樣背景,當然與共產黨格格不入。他晚年在重慶,已大悟前非,傾向民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