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先生是我的敵人!」這是我在梁先生75歲壽宴的開場白

「梁實秋先生是我的敵人!」這是我在梁先生75歲壽宴的開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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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事後,梁先生淡淡的對我說:「你們湖南湘潭人公開與我為『敵』,不是第一次了。」說罷,莞爾一笑,大有「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味道。我知道他是指剛剛去世不久的毛澤東。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點名批判梁先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

「這本書,實在寫得好!」梁先生繼續說道:「雖然其中有些觀點仍源於唯物論,但論證精詳,見解通達,是其生平傑作,最能展示他的舊學根柢。事隔多年,我認為這部稿子,仍有價值出版,在我有生之年,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接著,他話頭一轉,有一點淒涼的說:「這幾年來寫文章,寫來寫去,都寫的是一些老朋友。不過,我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死了才寫,不死不寫。前些日子,我寫了謝冰心,以為她已經死了,追懷了一番。不料近來凌叔華來信,說有人在大陸看過她。」「不過,既然寫了,也就不便忙著更改。」梁先生幽默的說:「以後總是要死的。」我想,於國內開放大陸探親的此刻,冰心在北京聽到這段話,一定是感觸良多,啼笑皆非的(謝冰心於一九九九年初謝世)。

梁先生知道我是在青島出生的,頓時興起了許多回憶:「我當時在青島大學做外文系主任,聞一多做中文系主任。有一天,有一位山東戲劇學校的校長,來青大找我,說是有一女學生父母雙亡,為親友迫下戲班,情況可憐,請我幫忙,替她在大學裡找一個半工半讀的差事。我答應了,見了那女生,說是叫李平平,也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江青』。」

「江青在青大做了一陣圖書館的書卡抄寫員,後來認識了俞大維的姪子,不久便同居了。在戲劇學校畢業後,她到延安去勞軍。別人都穿得很樸素,只有江青一身華麗的打扮。毛澤東問她為何如此。她答曰:『我這是帝國資本主義下後方的現身說法。』毛聽了,大樂,認為答得好。」

談著談著,時間已晚。余先生與我準備告辭,難得梁先生談興正濃,叫我們多坐一會兒。他說:「這幾年,下午五時過後,便不出門。晚餐之後,九時入睡。不久前,孟瑤票戲,一票五百,送來兩張。起先說是要賣,後來看我沒有動靜,才改為送。我對平劇,興趣不大,更何況是孟瑤的戲。只好問她幾點開鑼,她答說是晚上七點。我便說:『我下午五時後,便不出門,九時入睡,根本無法去看好的戲。你如一定要我看,那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到我家裡來演。如果辦不到,那這兩張戲票,只有送給能去的囉!』」我們聽了,哈哈大笑,順勢起立,告辭出門。

梁先生客氣的送我們到門口,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埋怨自己:「都怪我自己訂下這本寫中文《英國文學史》的計畫。本來以為輕鬆容易,沒想到一下筆,才知道為學之不足,害得我天天要給自己惡補。早知如此,應該四十歲時,就開始寫了。如今我已經七十多了,不知何時才能寫完。」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巷口的路燈,暗暗的亮著;冬天的風,冷冷的吹著。梁先生扶著大門,說我的名字羅青,使他想起了夏菁;想起了多年前與夏菁同遊阿里山的事。他說:「大家都講,阿里山的日出如何如何!我與夏菁興沖沖的跑了去,卻覺得也沒有什麼。」說著說著,他在風中扶了一下衣領。

「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阿里山上,冷得不得了,被子太短,沒法蓋,抽水馬桶也沒有,十分不習慣。」「而且!」梁先生頓了頓:「也沒有看到日出!」


後記:

十月初(民國七十六年),余光中先生來電話,說梁實秋先生八十六歲的生日快到了,他準備為梁先生編一本感性的祝壽文集,在生日當天,獻給他,希望我能夠寫一篇文章,記敘一些與梁先生交遊的往事;並且強調,事不宜遲,最好能在十月十五日交稿。

梁先生為人風趣,學問淵博,與我這個晚輩相交,自在悠遊,常常忘年。十幾年來,從他口中聽到過不少妙事軼聞,多半雋永可傳,每次拜訪他老人家,都是如坐春風,二、三個鐘頭,一晃而過。我早就想為文記敘,公諸於世。現在機會來了,當然不可放過,便在電話上一口答應下來。心想,這個題目,只要坐下來,三五千字,是一揮而就,頃刻可以成篇。

於是,我便開始計畫,如何把與梁先生交往的情形,生動的記錄下來。我第一次見梁先生的面,是在十五年前。但在此之前,也就是二十七年前,從我上初中開始,「梁實秋」三個字,幾乎是我每日必須面對的。因為它不但印在我的初高中英語教課書上,而且也印在我念大學時片刻不離的英漢字典上。因此,我便決定從二十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梁實秋」三個字開始寫起,然後再寫十五年前,十四年前,十二年前……等,一路寫下來。

不料,當我寫完十五年前第一次與余光中先生聯袂同訪梁先生的經過之後,便忽然停筆,寫不下去了。一直拖到十月底,還是無法終篇。

心中正在為此納悶的時候,梁先生不幸病故的消息,出人意料之外的傳來,時間是十一月三日,政府開放大陸探親的第二天。他本來可以有機會回到他文章中、口頭上,常常提到的北平,去看看老家親人,看看他多年未見的女兒。可惜天意往往難從人願,時間總是冷漠無情。這就好像他上阿里山的經驗一樣,期待跋涉了半天,但卻沒有看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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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天下第一巷:人才紅利時代之二》,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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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羅青

60年代至80年代間,來自各省流寓台北的名家,梁實秋、林海音、楊興生、喻仲林、鍾鼎文、王藍、白先勇、羅蘭……等,紛紛聚居敦化南路、忠孝東路巷弄之間,羅青穿梭其間,盡享與時彥才俊歡聚之樂。他將這千年難得一遇的時代稱為「人才紅利時代」,並用心記下所見所聞,為這個迷人的時代,留下閃亮如露珠般的註解。

後生小子怎敢說:「梁實秋是我的敵人?」白先勇家為何窗子都釘死?「台北半個文壇」林海音家又是怎樣的光景?高陽通讀李商隱《玉谿集》,寫下〈集玉谿生一首〉,看似精摘詩句,其實是藉李商隱之詩澆心中塊壘,自傷身世。羅青解集句,說本事,勾勒高陽一生坎坷,半生困守稿紙爬格子還債,因此留下了三千多萬字的小說精品,真可謂「詩人不幸詩家幸」,而許多精闢的詩論更見證了「賦到滄桑句便工」。王藍《藍與黑》寫國仇家恨大是大非敵我對抗之思,鹿橋《未央歌》則是在小我情愛與大我志業之間,安身立命的掙扎,不過「時間距離」與「美學距離」都太近,無法超然而又無我的盡情挖掘。在自由詩的狂潮下,鍾鼎文以《藍星》詩社堅守浪漫格律詩的創作,卻遭到嘲笑、貶損,羅青稱作格律派最後的護法。

羅青以筆下詩情,硯上畫意,生動的寫下畫下與詩人、小說家、書畫家、藝術家點滴過從,詩律書畫、文史掌故、妙事軼聞無所不寫,燃起了大家對這個意氣風發、談笑風生的「人才紅利時代」無盡的緬懷之情。

天下第一巷
Photo Credit: 九歌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