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對《現代文學》,我是一往情深、九死無悔的

白先勇:對《現代文學》,我是一往情深、九死無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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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說來說去,除了小說,《現文》還是白先勇的最愛。他與我通信,有一半以上是為了《現文》,後來他自己回憶道:「為了這本雜誌,我曾心血耗盡。對它,我是一往情深,九死無悔的。」

文:羅青

唉呦這可真是又要傾家蕩產

說起鄰居,兩年後,我與白先勇在台北真成了鄰居。我回台灣後,住在敦化南路三五一巷父母家。白先勇每年暑假返台探親,則住在三六○巷的敦化大廈,與弟弟白先敬一起經營「晨鐘出版社」,算是我的「候鳥鄰居」,每年暑假或寒假當一回鄰居。樓高九層的敦化圍牆庭院大廈,與我父母家只有兩條巷子之隔,建於一九六六年,是當時台北最豪華最先進的公寓大樓,聳立在低矮的四層樓梯連棟公寓之間,非常雄偉壯觀。大樓裡面住的高人很多,我認識的就有上海紡織大亨收藏家陳濤;他退休後,閒得發慌,居然在附近開起高級古董店來。過了幾年,我搬入三五五巷,住進當時開始流行的七層電梯大廈,氣派一新,但還是難望敦化大廈的項背。

白先勇的處女小說集,是文星書店版的《謫仙記》,十分暢銷;文星倒閉後,書店門市經理林秉欣創辦仙人掌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二本小說集《遊園驚夢》,成為該社的創業招牌書,紅極一時。白先勇也覺得趁勢大有可為,便出錢入股,還把《現代文學》交給該社發行。不料仙人掌擴展過快,一下陷入周轉不靈,馬上瀕臨倒閉邊緣。他這下慘了,血本無歸,只落得一堆版權書籍,與一大卡車庫存,無處存放;於是逼上梁山,只好把心一橫,拖著弟弟下海,開設了晨鐘出版社。

我到敦化大廈找白先勇談事情,遇到過白先敬幾次;只見他身形瘦削,神色沉鬱,眉頭微鎖,滿臉心事,遇到我,簡單寒暄後,就客氣的說,你們聊,我失陪了,便走入裡屋,那背影,一點也不像會招呼來事、客套拉稿的出版商,反倒有點卡夫卡的味道。回過頭來再看白先勇,嘻嘻哈哈,笑口常開,舉手投足之間,便把氣氛炒熱,絕對是商場老手的派頭,難怪他朋友滿天下,粉絲爆信箱。「你們兄弟二人,年輕時候,一定十分紈絝,絕對是每晚都泡在舞場裡的舞棍吧?」我開玩笑的問:「不然怎麼寫得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這樣的短篇妙品。」說著,我學金大班在小說中的道白:「娘個冬采!你倒大方!人家把妳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妳連他鳥毛也沒抓住半根!」這,這真是太傳神了。

白先勇聞言,立刻從沙發上正起了身子,把臉一抹說:「西門町的舞廳,我總共才去過一回,還是被朋友死拖活拖,拖過去的,我不會跳舞,也沒有興趣學。在那裡乾坐了一個晚上,東看看西聽聽,左聊聊右聊聊,就弄出了這麼一個短篇。」接著他又回復了嘻笑的神情:「說來好笑,那年我到香港,遇到了太平紳士邵老闆,友人慫恿說可以讓『邵氏兄弟』把『金大班』搬上銀幕啦,哪曉得邵老闆問明了劇情後,喔了一聲說:『焚一片呀,焚一片,撒寧瞰嘔?』」白先勇一面學著邵逸夫的口音一面大笑著把雙掌一拍:「現在流行的是『豔情片』,『文藝片』,誰人看呀,哪來的票房嘔。」 不過,後來名導演白景瑞,還是排除萬難,在台灣推出電影版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1984),十分叫座,邵爵士此番算是看走了眼。

說來說去,除了小說,《現文》還是白先勇的最愛。他與我通信,有一半以上是為了《現文》,後來他自己回憶道:「為了這本雜誌,我曾心血耗盡。對它,我是一往情深,九死無悔的。」《現文》之所以停刊在五十一期,是因為五十二期印好的內文,遲遲找不到錢印封面,直接被印刷廠回收,搗成紙槳,化歸烏有,嗚呼!痛哉!編輯不支薪,作者沒稿費,美編盡義務,是當年前衛文學同仁刊物慘澹經營的通例,大家自掏腰包,前仆後繼,悲苦壯烈,一往深情如斯。例如,林海音主編創刊五年的《純文學》,就因為給稿費,比《現文》早一年停了刊。我不怕死,於一九七五年與同仁創立「草根社」出版《草根詩月刊》,也只斷續艱苦支撐了十一年,對《現文》的遭遇,感同身受,然窮酸詩人救不了斷炊雜誌,除了稿件支持外,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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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九歌出版
《草根詩月刊》第一卷合訂本。

一九七七年,台灣商業出版,蓬勃發展,大發其財。白先勇憑其個人魅力,在高信疆主編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文呼籲搶救前衛純文學刊物免於絕種,居然得到了遠景出版社的響應,並說動了編輯才子高信疆出任主編,白先勇立刻興奮的寫信來報喜:

沒想到《中時》拙文那一招,竟引起強烈反應,可見人心思漢,對《現文》還沒能忘情。我天天在等《現文》復刊,早已望眼欲穿。高信疆慢工出細貨,據說復刊號陣容之強,可謂空前,武林高手,紛紛出場,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希望《現文》復刊一亮相,得到台灣文壇一聲滿堂彩。現在台灣作家及讀者,水準都高了,不比我們從前,還在墾荒時期,一切從無做起。現在只要有基金,有人手,辦一本高水準的文學雜誌,應當不成問題。希望你在台灣,鼎力支持,為《現文》撰稿、拉稿、推介給你的學生。

張佛千老先生真有意思,雅興不小,他那兩幅對聯,我回信對他說,我受之有愧,有點名不符實。所謂勇者,憨勇而已。說實話,當初我要知道,《現文》弄得我傾家蕩產,鞠躬盡瘁。我大概是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了。年輕的時候,到底不怕死。

麥樂仁也寫信給我說,常到府上聆教,受益不淺,希望他沒有過分打擾你。此子資質尚佳,心地還不錯,不過,到底是年輕美國人,不懂事的地方,望多多包涵開導。/今年不回來了,明春可能返台。

即祝 文祺
先勇 六.十二

高信疆果然不負眾望,夾著排山倒海的各種宣傳攻勢,復刊第一期居然銷售六千本,第二期也有四千,比起平鑫濤、瓊瑤的通俗藝文雜誌《皇冠》每期數萬冊,當然是瞠乎其後,但以前衛刊物說來,如此剛好可以打平,已算萬幸。中國時報老闆余紀忠先生,一看自己手下猛將,被人借去邊疆開疆拓土,心裡不是滋味,立刻出馬把脫了韁的千里馬「押回」,賦予一大堆重任,不准再隨意兼差。白先勇氣急敗壞,立刻來信,希望穩住《現文》基本作者的信心:

《現文》真是多災多難,好不容易抓住高上秦,又給他老闆押回去了。現在暫時由姚公一葦照顧,希望以後不要老脫期。台灣文壇現在直是一片混亂,我看到《夏潮》罵文興的文章,非常氣憤不平,文興確實有勇氣,說出了該說的話。《現文》的處境,大概日將困難。但舉世滔滔,這種純正的文學雜誌,愈來愈少,更要靠志友的扶持。希望你仍能鼎力相助,替《現文》撰稿、拉稿。稿件請投給姚公:北市興隆路四段十七巷十三號。/五月四日楊牧在Seattle,召開「五四座談」,各路英雄,紛紛赴會,我也上去。(李歐梵、陳若曦、劉紹銘、張系國) 屆時必有一番熱鬧。

祝 詩安
先勇 四.十

那幾年,白先勇一得空,就回台灣為《現文》張羅,我們住得近,他遂順裡成章,做了羅家宴會的常客,遇到了另一位常客,是有聯聖之譽的張佛老:二人一見如故,才有了後來贈聯雅事。佛老製聯贈聯,對象挑選極嚴,連贈二聯,聞所未聞,除了我自己之外。因為他自謙不能作書,聯語必定邀請當代名書家繕寫。送我的兩幅對聯,書家分別為梁實秋與台靜農,還打了紅界格,不知道白先勇的,是請了誰來寫?有沒有打了紅界格?

有一次,晚飯之後,大家坐在我的「水墨齋」中聊天,白先勇對余紀忠「押回」信疆之事,仍然耿耿於懷。佛老力為余老闆開脫,說報人之中,余先生是大氣而有膽識的,當年孫立人一案,要不是余先生暗助,他沒有那麼容易全身而退。我此時也見機幫腔說:「有一次我在〈人間副刊〉發表了一首感慨時局與兩岸的詩,稿費郵匯過來,居然是四萬元台幣,比我平常的稿費高出十倍。我在《中國時報》刊詩,平常稿費已經是比普通高出一倍,這一定是出納寫錯了個零。我立刻打電話到報社會計部去問,是不是要退費。沒想得到的回答是:『我們老闆看了非常欣賞,說可以比照中篇小說的稿費發放。』余先生我從來沒見過,但這件事可是千真萬確。」白先勇聞言,用力一拍大腿:「唉呦這回可真是又要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