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圖一錄」對青春故國的想像,和迪士尼童話一樣虛假

這「一圖一錄」對青春故國的想像,和迪士尼童話一樣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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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孟元老形容他這幾十年間目睹的開封城,就像一座大遊樂場,大迪士尼,而且是布希亞的隱喻,迪士尼擬像出一個童話世界,讓北宋的居民遺老,忘記這個世界其實本質上就是一座大迪士尼。

文:祁立峰

我在之前的文章裡,提到不少次關於古典時期偏安時代小朝廷,和當前台灣和中國的對照關係。而《東京夢華錄》這部成於南宋的傷逝之書,也曾經在〈在不平靜的新年遙想太平年代〉這篇文章裡介紹過。最近關於故宮的新任院長提出的「台灣化」大方向,讓鄉民們又想到這部頗有代表性的經典。

我在批踢踢看到一宋史大神,將被稱為「一圖一錄」(一帶一路,開玩笑)的〈清明上河圖〉與《東京夢華錄》合而論之。確實,這兩部藝術作品的創作背景與動機很類似,都是南朝士族對北方淪喪、家國傾覆與好時光不再的感傷,並試著在作品裡將過往的記憶保存下來。將這樣弔古傷今的題材投影回唐朝,那大概就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或劉禹錫的〈金陵五題〉這一類詩歌。

而另外一個與故宮有關,由來已久的爭端,就是故宮所珍藏的「清明上河圖」其實是由清宮的繪師重製再現的清院本,並不是當年張擇端的真跡,但事實上清院本比仇英本、張本都來得技術更高,且更重要的是,所謂的「一圖一錄」,重點並不是在於其畫工技術或書寫美學,而是他帶給南朝遺族的緬懷與撫慰。

我們從頭來讀一遍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的自序,大概就能理解一二:

僕從先人宦遊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卜居於州西金梁橋西夾道之南。漸次長立,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孟元老說他轉大人的青春時光,也恰巧是北宋最繁華太平的鎏銀歲月,由於大家樂而忘憂,每天都在搞什麼大腸花太陽花(不好意思我亂講的),每逢佳節美日,必當出門遊賞,目睹汴京的繁華勝景,太平殘夢:「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抬頭看就是青樓畫閣,金錢豹和天上人間,應接不暇。滿街都是寶馬奧迪和瑪莎拉蒂,到處到都是妹子的銀鈴笑聲和金粉香氣,簡直真的就是「天上人間」的具象化。

除此之外,北宋末期的汴京城也是美食之都,什麼雷恩小當家黑暗料理界都跑來這邊開店,米其林一二三星餐廳都不知道開了幾間:

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皰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瞻天表則元夕教池,拜郊孟亭。⋯⋯僕數十年爛賞疊遊,莫知厭足。

夜夜笙歌的有之,酒池肉林的有之,每晚廝混夜店通宵達旦有之。這書簡直不像東京夢華錄,根本快變成東京熱了。如果照我的解釋,孟元老形容他這幾十年間目睹的開封城,就像一座大遊樂場,大迪士尼,而且是布希亞的隱喻,迪士尼擬像出一個童話世界,讓北宋的居民遺老,忘記這個世界其實本質上就是一座大迪士尼。最後擬像的世界內爆了,假作真時,一切都像幻夢似的:「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來,避地江左,情緒牢落,漸入桑榆。暗想當年,節物風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

暗想流年偷換,化成淺酌低唱,我覺得最感傷的可能不是欽徽二宗遭北擄,靖康之難都城南遷,而是這些在青春場所裡虛擲的時光,如今想來竟然都是恨憾與悵然,此情可待曾追憶,但等到它真的變成只能追憶的時候,又有幾人承受得住?自序的最後一段《東》為他的標題找了一個解釋:

近與親戚會面,談及曩昔,後生往往妄生不然。僕恐浸久,論其風俗者,失於事實,誠為可惜,謹省記編次成集,庶幾開卷得睹當時之盛。古人有夢遊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僕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然以京師之浩穰,及有未嘗經從處,得之於人,不無遺闕。倘遇鄉黨宿德,補綴周備,不勝幸甚。

外省第一代們聚在一起,談起他們的神州想像,但外省第二三代已經模糊淹留了,所以孟元老用了夢遊華胥這個典故,取了「夢華錄」這樣的書名,真的很想替他以及那一代的北宋遺老,點一首那英「早知道是這樣╱像夢一場」給他們。有一種想見想懷想不能的傷痛,有一種逐漸母湯的感受還留在南宋遺民心中,因此只能想著過去的溫存,讓自己在南方不會冷,於是才有了這部神書《東京夢華錄》。

據說在南宋時這本夢華錄與清明上河圖那是人人競寫,家家傳錄,所以真跡與否,說到底根本沒那麼重要。這「一圖一錄」就好像是最後的銅像和紀念碑,讓遺老們可以遙想屬於自己的青春時光,自己的神州故國。這簡直像當年的外省老兵,去國軍英雄館聽來聽去就是「四郎探母」這一段折,誰唱誰演根本不知道,重點是楊四郎那一段,「我好像籠中鳥有翅難飛」,英雄遲暮落下思鄉淚。

「死於安樂」是句過時的濫調,但我還是時常想起那個「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的時代,我們看世足決賽的克羅埃西亞隊,新聞介紹球員童年時躲避戰火的顛沛流離,這是我們厭世小時代難以想像的經驗。但身處大國前線、火藥庫中央的我們一輩,誰又能保證這樣的長治久安可以維持多久呢?這可能是歷史課與古文課本裡永遠沒法教的事。

本文經Readmoo閱讀最前線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