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如莊子、心如莊子、大情學莊子》:太極拳、皮拉提斯與《莊子》身體原則之異同

《形如莊子、心如莊子、大情學莊子》:太極拳、皮拉提斯與《莊子》身體原則之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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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莊子》裡的「自然」、「無為」,並非「無所作為」。但是,道家的「無為」之「為」如何達成?在此筆者將參驗太極拳與皮拉提斯之身體技術,以照見「緣督以為經」較詳明而落實的操作原則。

文:蔡璧名

結論:從「守靜督」與「緣督以為經」,看《老》、《莊》義界下身體的「自然」

  • (一)「無為」有「為」、「不刻意」卻「刻意」

《老》、《莊》之「自然」、「無為」,並非「無所作為」。正如明.陳治安注「緣督以為經」云:

人若於世上一無所為,則此身何寄?親於誰養?若遂捐身於為之之中,則因而傷生之主者有矣,不盡其天年者有矣。能為而無為,神凝內守,斯無之而不可者也。

《莊子》所不為的是「彼其於世數數然」(〈逍遙遊〉)──若因追求身外之物、爭逐世俗價值,而捐身於「為之」之中,反恐招致「傷生之主」、「不盡天年」之害,「保身」、「全生」、「養親」、「盡年」終成想望。然道家的「無為」之「為」如何達成?陳治安以「神凝內收」詮解《莊子》此一內返而不外求之生命取向,但這仍只是心靈層面的工夫。倘無身體工夫之配合,則此世所假之「身」是否堪寄?此身所當奉養之「親」又將留與誰人?

筆者參驗太極拳與皮拉提斯之身體技術,以照見「緣督以為經」較詳明而落實的操作原則,讀者不免會有此疑慮:「常因自然」、「因其固然」、「不刻意」、「脩行无有」既為《莊》學之要旨,何以屬「熊經鳥申」的太極拳與皮拉提斯,竟可與《莊子》之「緣督以為經」格義而不相扞格?

《莊子》、太極拳和皮拉提斯各有其孕育發展的文化背景與時代脈絡,三者所追求的目的與究竟境界不同,因此於工夫取徑和型態上也有所不同,無論是武藝的修鍊或是身體的鍛鍊,皆有別於《莊子》欲摒除外於日常生活之「有為」動、靜功法的「不刻意」原則,自然不可混為一談。本文所專論的,是此三者間共通、且無時無刻皆須恪守的身體原則──身體縱軸正確地直立與穩定。太極拳作為一套拳術,在「熊經鳥申」的刻意修鍊之外,仍有其實踐於日常生活的部分,此即前述所言「生活太極化」。例如坐時必「隨時危坐,豎起脊樑」,如此即使不特意撥空從事拳套之演練,亦能於行止坐立、舉手投足間踐履「頂頭懸」、「豎起脊樑」、「尾閭中正」等要求,達到「生活太極化」,而寓「脩行」於「无有」。同樣地,皮拉提斯作為一廣泛使用於醫療復健體系、可強身健體之運動,自有其特有的操練動作。但皮拉提斯的身體原則亦能融會於日常生活,無論行走、站立時時貫通,如此一來,便可「益生」於「不刻意」之中。

當這些身體技術能夠融入日常生活的行住坐立,使督脈、脊樑、也就是那條「與生俱來的直線」漸漸回復應有的筆直時,太極拳和皮拉提斯便不只是須特意撥空從事的「熊經鳥申」、「刻意」工夫,而能隨時隨處內化為身體與生命的一部分。故就太極拳和皮拉提斯之身體技術皆能寓於日常、融入生活這點而言,不但符合《老》、《莊》「無為」、「不刻意」、「不益生」、「脩行无有」等工夫類型,更相契於《莊》學「常因自然」、「因其固然」之思想要旨。

既然這條《莊子》緣以為經的「督」、太極拳欲豎起的「脊樑」、皮拉提斯植基於西方生理學的「身體中心線」,是人人與生俱備的,何以仍需倚助後天的努力、工夫的修鍊,方能體現此一「自然」的身體技術?

Pilates於其著作Return to Life Through Contrology曾指出:幾乎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患有不同程度的脊椎側彎。一旦脊柱彎曲,身體就偏離了與生俱來的那條直線──亦即偏離自然的平衡。新生兒的背部是平坦的,因為他們的脊椎仍成一條直線,但現在每天卻有成千上萬的人駝背並突出小腹。皮拉提斯這項運動,便是運用「捲起」(rolling)與「展開」(unrolling)等動作,逐步穩當地使脊椎恢復初生時的正常狀態,並增進脊椎的彈性。隨著年歲漸長,身體可能已在生活的重擔、不良的姿勢下失去初生之「自然」、平衡,而有賴後天勉力矯正,方能回復此一縱軸原初的筆直。

近代太極拳宗師鄭曼青先生亦嘗謂:

脊多節若串珠然,纍疊而起,稍不將意,則傾側,或曲凸而倒矣,則不復有力,得能支撐其軀幹矣。其為病,小則為骨疽骨癆,大則即如天柱之折矣。豈不危哉!(《鄭子太極拳十三篇.心膂並第六》)

脊樑端正與否,攸關著我們的身體健康,無法「豎起脊樑」不但無法練成太極,更甚者將為身體帶來各式大小疾病。無怪乎《莊子.養生主》曰:「為善无近名,為惡无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何以皮拉提斯能成為如此風行的運動?又何以在眾多太極拳修習者中,練成上乘工夫者寥寥可數?正因絕大多數的人身體中心線已失去平衡,無法做到「尾閭中正神貫頂,滿身輕利頂頭懸」,需依靠後天之勉力而為,方能回復先天之「無為」與「自然」。即便是藉由太極拳、皮拉提斯等身體技術來回復身體中心線之位置,每週亦需付出數小時、甚至每日數小時的額外時間與努力方能達成,更遑論是將這努力擴展、充塞於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化為日常生活行住坐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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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eau-Ponty認為,日常生活中的身體習慣,並不是一種概念性知識;習慣的養成、獲得不是靠心智的理解力,而是身體在「理解」(understand),這就是所謂的「體驗」。換言之,就是「意向」中我們想要獲致的身體感、感官經驗、情緒狀況等,與「實際」呈現出的身體感、感官經驗、以及情緒狀況,兩者取得一致。當生活日漸被一種新的意義滲透,當身體日益同化於一個新意義的核心時,身體就能日益「理解」,習慣就能養成獲得。

「緣督以為經」這樣看似簡單的指令,其實不是一項單純的動作,而是將文化理想內化入身體後,方得逐漸造就有「能力」意涵的身體技能。這好比太極拳套裡有許多程式化的動作,但習拳者的身體必須與拳經裡的文字產生緊密的聯結,以身體記憶、理解這些異於日常生活的舉措,才能順利地透過身體演練出拳經所要表達的內容,進而無動不太極。訓練、模擬與陶冶的究竟,是使所訓練的知識或技藝能夠毫不費力地表現或演練出來,一如日常生活的舉手投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