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天鵝上岸,選手改行——淺析瘂弦的詩藝

余光中:天鵝上岸,選手改行——淺析瘂弦的詩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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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瘂弦最重大的貢獻,仍應推現代詩之創作。從1953年到1965年,十二年間他寫了近百首作品,量雖不豐,質卻不凡,令文學史家不能不端坐正視,更遑論一筆帶過。

文:余光中

他寫詩,是揚己之才;編刊,是成人之美;評論以回顧新詩發展與為人作序為主;劇藝則以主演《國父傳》聞名……

瘂弦先生對於台灣文藝的貢獻,依分量之輕重,該是詩作、編輯、評論、劇藝。他寫詩,是揚己之才;編刊,是成人之美,不但鼓舞名家,發掘新秀,抑且培植繼任的後輩;評論以回顧新詩發展與為人作序為主;劇藝則以主演《國父傳》聞名。

但是瘂弦最重大的貢獻,仍應推現代詩之創作。從1953年到1965年,十二年間他寫了近百首作品,量雖不豐,質卻不凡,令文學史家不能不端坐正視,更遑論一筆帶過。近百首作品之中,至少有一半是佳作,至少有五分之一是傑作。他的作品所以不凡,特色頗為多元,實在難於歸類。例如北方之民謠風味、歐美之異國風格、奇幻之花草意象、浪漫之水手生活、傳神之人物速寫,還有文白對位之奇妙句法、北地方言穿插翻譯口吻之文體、音調呼應隱喻起伏之手法,在在都令讀者驚喜難忘。當然,他是我這一代必定會傳後的一位。從他停筆迄今,已近半個世紀,無情的時光顯然忘不了他。

他的魅力多元而玄秘

我和瘂弦的詩緣頗為悠久。早在1958年,我已在《簡介四位詩人》一文中推崇過他,指出他詩藝的特色是戲劇手法、善用疊句、異國風情、典故頻頻。1959年我在愛奧華的畢業論文New Chinese Poetry裡,又譯了他三首詩:《土地祠》、《船中之鼠》、《酒吧的午後》。其中《土地祠》1978的「油葫蘆」一詞,是北方人對蟋蟀的稱呼,我這南方人未加細察竟予誤譯,後來被劉紹銘指出。被一個廣東人如此糾正,實在不甘。

我和瘂弦之間還有編者與作者的關係。先是在現代詩慘澹經營之初,我負責《文學雜誌》和《文星》兩刊的詩頁,曾經發表了瘂弦(後經公認的)幾首好詩。後來瘂弦自己主編《幼獅文藝》和《聯副》,凡我的稿件,他必定刊用,有時更邀我開闢專欄,對我的鼓勵遠勝我當初對他。瘂弦和我之間,除了這些直接的關係,還有一些間接的影響。至少他早熟的詩藝,對我當日出發較早而成熟較遲的繆思,多少也有所啟發。他的魅力多元而玄秘,很難用評論的三棱鏡來分析。首先他的主題或角度大半是低調,往往是無可奈何,顧左右而言他,充滿自嘲甚至自虐。《劇場再會》、《傘》等早作已有先例,後來的《歌》、《殯儀館》、《戰神》、《乞丐》、《船中之鼠》、《酒吧的午後》、《巴黎》、《上校》、《馬戲的小丑》、《如歌的行板》、《深淵》等等,其實都是此一低調的輻射與變調。

低調的另一變調是反戰的主題:這現象在台灣軍中詩人之間相當普遍。早在1957年寫的《戰神》,正是一篇代表作,其後的《上校》和《戰時》也是同類。在五○年代,台灣當局,尤其是軍方,對這種主題當然是禁止的。詩人的障眼法不是故作晦澀,便是將場景搬到外國去,遁入翻譯作品的幻覺。瘂弦的詩藝頗得益於翻譯作品,因為上乘的譯文能擺脫古典詩好用典故又困于陳腔的壓力,常有新穎活潑的效果。《瘂弦詩集》的第四卷就有十二首是把場景移去歐美或中東。有趣的是:無論瘂弦如何轉移場景,有一個中國的座標常駐其間,那便是他少年時期熟知的蕎麥田,而不時出現在他詩中的鄉愁意象,令我這南方人也為之悵惘的,還有嗩吶、銅環、陀螺等等。

反過來說,瘂弦的「域外」寫作,憑其吸收翻譯作品的敏悟,也真能安排細節,經營意象,造出逼真的臨場感來。諸如「船首神像的盲睛」、「橋牌上孿生國王的眼睛」等,都很傳神。

充滿戲劇感的張力

瘂弦詩中的意象結構,也善用各種花草來美化或異化場景而憑空加強了詩意。屈原也很會營造這種flora的繽紛感。芳譜開出來,一路不是水葫蘆花、山茱萸、木樨花、苧麻、白山茶、酢漿草、忍冬花、金銀花、迷迭香,便是苦柏樹、酸棗樹、燈草絨、野荸薺。這種手法令人聯想到現代畫的拼貼(collage),以不類為類,以並列對照來異化陳腔濫調,邏輯上未必說得通,美學上未必行不通。

另一方面,要說瘂弦的作品都沉溺於陰暗淒迷的低調,也未免失實。從他詩路起點的〈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出發,《瘂弦詩集》第八卷裡已經有不少愉悅、積極、美好的少作,例如〈我的靈魂〉、〈葬曲〉、〈藍色的井〉、〈地層吟〉。同時,〈短歌集〉的五首組詩,尤其是〈曬書〉和〈流星〉兩首,不折不扣,都是生動清澈的意象詩,早已超越胡適的淺白,而追上龐德的尖新了。《瘂弦詩集》的前幾卷中,像〈春日〉、〈秋歌〉、〈一九八○年〉、〈蛇衣〉、〈婦人〉、〈給橋〉諸作,也都溫馨動人,充滿了愛與祝福。而在這一類詩中,堪稱集大成的傑作便是長達五十二行的〈印度〉,也是我早年激賞之作。瘂弦此詩作於1957年,直到1983年我自己寫出了〈甘地之死〉、〈甘地紡紗〉、〈甘地朝海〉的組詩,才覺得自己像瘂弦一樣,也終於向這位聖雄俯首致敬。

瘂弦出身戲劇系,後來成了傑出演員,朗誦高手;他的好詩往往充滿戲劇感的張力,也其來有自。《瘂弦詩集》第五卷十首,都是各行各業人物的速寫,寥寥數筆,就像古人畫像的「頰上三毛」,頓時活動起來。其中《C教授》、《水夫》、《上校》、《修女》、《坤伶》、《故某省長》六首都屬上品,《上校》與《坤伶》尤其短小精警;而更可羨的,六首都是同一天寫成。其實卷一的《三色柱下》,寫理髮這一行,諧趣充溢,兼有感性與理趣,也不妨納入卷五。

語言不以力取,而以韻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