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松茸》:跟隨松茸,我們就能找到在失調環境裡共存的契機

《末日松茸》:跟隨松茸,我們就能找到在失調環境裡共存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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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據說,一九四五年原子彈摧毀廣島後,在一片炸毀的地景中最先復甦的生物就是松茸。

文:安娜・羅文豪普特・秦(Anna Lowenhaupt Tsing)

序言:秋季香韻

高本山脊,蕈傘遍地鋪蓋、開展、勃發——此乃秋季香韻之奇也。

——擷自西元八世紀日本詩歌選《萬葉集》

當你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你會做什麼?我會去散步;若是幸運,我會發現蘑菇。蘑菇能把我拉回自身五感上,不單因為它們與花一樣色彩繽紛,散發香氣,更因為它們的突然現身提醒了我,光是能在這裡偶遇,就是一份幸運。於是我了然於心,儘管置身在不確定的恐懼裡,依然有樂趣可尋。

恐懼當然存在,而且不只之於我。世界的氣候正在失控,工業進步對地球生靈的影響比上一世紀的世人所想像的還嚴峻。經濟成長不再是發展或樂觀的源泉;我們的任何工作都可能隨著下一次經濟危機而消失。我擔憂的也不只是新災難爆發,我發現,自己還因為缺少故事架構,無從辨認我們正往哪裡走,又為何而去。在過去,臨時工(Precarity)似乎只是倒楣人的命運;但如今所有人的生活卻都這般岌岌可危,哪怕目前我們的荷包還算豐滿。二十世紀中葉北半球的詩人與哲學家們曾因過度安穩而自覺受囚於籠,但現今的我們相較之下,無論位處南、北半球,則是都同樣面臨著無邊的困頓。

本書講述的是我與蘑菇的漫遊歷程,並在其中探索前途未卜以及不穩定的狀態,或說,缺乏穩定前景的未來生活。我讀過一篇文章,有關蘇聯在西元一九九一年解體時,上千位突然被剝奪國家保障的西伯利亞人跑進森林去採蘑菇。那些雖不是我追逐的蘑菇,卻能證明我的觀點:當我們以為在這受控制的世界裡已一敗塗地,蘑菇自由狂放的生命力卻是一份禮物,也是一條指引。

雖然我無法請你大啖蘑菇,仍希望你跟隨我的腳步,一同品嚐序言開頭裡日本詩讚頌的「秋季香韻」。那氣味來自松茸,一種香氣濃郁、在日本備受重視的野地蕈類。松茸是大眾鍾情的秋天印記,它的氣味喚來因夏日澎湃富饒不再的惆悵,也呼引出秋天敏銳高張的感性。這種感性,在全球即將告別進步富饒的盛夏之際是有必要的,而秋季香韻則引領我走入另一種缺乏安全感的尋常生活。這本書無意批判那些曾為二十世紀營造過穩定遠景的現代化夢想及發展。在我之前,已有許多分析師剖析過那些夢想。相反地,我想在不靠架構、不靠那曾讓世人集體以為自己知道何去何從的舊有框架下,盡力解決一種想像上的生活挑戰。如果我們願意敞開自我,認識蘑菇族群的魅力,松茸將能振發我們的好奇心,而我認為好奇心可說是這不穩定的時代裡,要想集體存活所須的第一要件。

一本前衛的手冊對我們當前的挑戰有這樣的描述:

許多人故意無視的幽靈,其實是一樁很單純的事實——這世界將無法被「拯救」...... 如果我們不認為會贏得什麼全球革命性的未來,就更必須活在當下(事實上我們一向不得不如此)。

據說,一九四五年原子彈摧毀廣島後,在一片炸毀的地景中最先復甦的生物就是松茸。

支配原子是人類控制自然這春秋大夢的最顛峰,卻也是該夢想覆滅的開端。廣島的原子彈造成許多巨變。突然間,我們意識到人類有能力破壞地球的可居性,無論是無心插柳,還是刻意為之。這份認知在我們目睹污染、大規模滅絕與氣候變化後更是清晰。現存的不穩定感中有一半與地球的命運有關: 我們能承受何種程度的人為干擾?撇開可續性不論,我們又還有多少能力,能留下適宜居住的環境給後代子孫?

廣島的原子彈也點燃了另一部分的不穩定感,燎燒出戰後出人意表的發展矛盾。二戰後,以美國炸彈為後盾的現代化願景似乎亮晃、璀璨。每個人都從中獲益,未來的方向清楚可辨;但現今還是如此嗎?一方面,遊走世界時,所到之處無不被戰後發展活動建構的全球政治經濟觸及;另一方面,即便發展仍有指望,我們似乎也已喪失了適切的方法。現代化的目的本應是為世界——無論共產主義或資本主義——提供足夠就業機會,而且不是隨便將就的工作,而是享有穩定工資與福利的「標準就業」(standard employment)。這種工作如今相當稀缺;大多數人仰賴的是不規律的生計。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諷刺是,人人仰賴資本主義的鼻息,但幾乎無人從事我們以往所謂的「正規工作」。

與不穩定共存需要的不是只怪罪那些讓我們落此下場的人(雖然那樣看似有幫助,而且我也不反對)。我們可能得環顧四周,觀察這個奇異新世界,可能得拓展想像力,以便掌握它的輪廓。而此時就是蘑菇幫得上忙的地方。在受轟炸的地表上伸展的松茸,有助我們去探索這片已成為我們共同家園的廢墟。

松茸是一種生長在受人類干擾森林裡的野生蕈類。它們就像老鼠、浣熊與蟑螂,能吞忍人類造成的一些環境失調。但松茸不是害蟲,而是價值不菲的珍饈——至少在日本,價位有時高到堪稱地表最具價值的蕈類。松茸因為具備滋養樹木的能力,還能幫助險惡環境裡的林木成長。跟隨松茸,我們就能找到在失調環境裡共存的契機。這並不是進一步破壞的藉口,但松茸確實為我們揭示了合作生存之道。

松茸也照出全球政治經濟的裂痕。過去三十年間,松茸成了全球商品,森林採集的規模橫跨整個北半球,並且要趁新鮮運往日本。許多松茸採集者都是流離失所、公民權被剝奪的文化弱勢者。好比說,在美國太平洋西北地區,大多數貿易松茸採集者是來自寮國與柬埔寨的難民。由於松茸價格高昂,因此無論是採自何處,都對生計極有貢獻,甚至能促進文化振興。

然而,松茸貿易與二十世紀的發展夢想卻是幾乎沾不上邊。與我對談過的大多數松茸採集者傾訴的都是無處安身與離散失落的故事。對缺乏其他謀生手段的人來說,貿易採集已經比一般謀生方式來得好。但這到底是何種經濟模式?蘑菇採集者屬於自營,沒有公司雇用,既無工資亦乏福利,只能販售他們私自摘取的蘑菇。有些年甚至無蘑菇收成,採集者只能坐吃山空。野生菇類的商業採集是生計不穩、安全感匱乏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