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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回望》:他變成工人,我變成農民,我倆真正地「工農結合」了

金宇澄《回望》:他變成工人,我變成農民,我倆真正地「工農結合」了
家住長樂路時期最快樂的、也是唯一的全家合影。1954年冬|Photo Credit: 新經典文化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他對照母親的記憶,重新探索父母年輕的過去。因為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逝,除非我們「回望」。一部關於父母的回憶之書,留住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

文:金宇澄

母親口述

一九五六年即將過去,我每天都在等他歸來,但無期無蹤。那晚我把思念寫下來:

日記: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去年他母親病重住院,今年又病得不輕。上週日住院,至今不見起色,我擔憂不已,不知下週能否痊癒出院,讓我焦頭爛額,愁上加愁。

去年一年痛苦,原想今年會好些,但讓我失望。如果他能回來,我什麼都不怕了,拙筆不能道出我心情之萬一。

哪天他回來了,就會給全家帶來歡樂,我還得等,等很長的日子……希望就在明天,他在我眼前出現,可能嗎?好漫長的日子,好窒息的日子!

時時刻刻思念你,想得好揪心,夢見你多次,醒來淚流滿面,最好一直生活在夢中,不要醒來。

多麼需要他,孩子們需要他,媽媽需要他,家需要他!

他一定也需要我們的!

上天知道我的哀怨,有了感應,在淒風苦雨的一九五六年將要結束的最後兩天,終於放晴了。

十二月三十日,我隨科長到蘇州河對岸的大隆機器廠調研。中午在蘇州河岸邊一個麵攤,吃菠菜肉絲湯麵,回到工廠,接到上總宣傳部找我的電話,通知我立即回家,維德回來了!

我的手在顫抖,心在歡笑,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我盼到了他,他終於回到我的身邊了。我急忙往家裡趕,在弄堂口的「時季花店」門旁,正好遇見了他,他還穿著那件離家時的藏青色中山裝,顏色已洗得發白,右手拎著一個網線袋,臉色黝黑,身形消瘦,微笑著向我走來,我倆四目相對,雙手緊緊相握,默然無語。

我們馬上去淮海醫院探望他母親,又去西康路「大自鳴鐘」我娘家,接回芒芒。見面後,孩子一下愣住了,可憐的孩子,已有一年半沒見到爸爸,怯生生看著他,彷彿見到陌生人,我在一旁心酸不已。

真是喜悅啊,他回到我們身邊,令人快慰、慶幸,一家人終於可以團圓。


我以為一切會恢復原狀,想得過於簡單了。維德的結案,留了一條長長的尾巴,他在地下工作期間屬潘漢年系統,就有了牽連,雖查不出與「潘案」有更具體的內容,仍然被開除了黨籍,調輕工業工會當一般幹部。

維德日記摘抄

「日子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我能和家人團聚,能有緊張的勞動和安謐的休息,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了;痛苦的是揹負著那些日子的回憶,不斷地給我以刺激,幾乎每天自我責備,每天都提醒自己受了嚴重的處分,在苦痛中煎熬。」

「想著先賢的教益,沉重的石塊就會被搬開,心裡漸趨安逸,不管人們如何鄙視與議論,總覺得有一隻溫暖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給我指出方向,給我以無限鼓勵。我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那麼快,也那麼強大,我所走的道路是不平坦的……考驗無止境,我有足夠信心,會工作得很好、很愉快、很滿足。打碎一切腐朽的東西,重新建立起的會更好些,人沒有希望怎麼生活呢?」

「二月十八日正式去工作,迄今兩個星期,一切那麼生疏,開始很焦急,現在總算安定下來……兩週中下了好幾個廠:新華橡膠廠,泰康食品廠,大中橡膠廠,了解工廠的生產過程,觀看工人的緊張操作,他們特有的坦率談吐,使我覺得溫暖與愉快……生活在工人中間會實際得多。」

「如何安排自己的時間,看辯證唯物論後對哲學產生較濃厚的興趣,學習與研究古典文學,主要是詩,對它有興趣,從研究杜甫著手……三月份抽時間去圖書館找材料,上半年一定把方向確定。」

「回家四個月,工作兩月十天,五一節就要來到,去年此日,聞〈國際歌〉而默然下淚,今年要好好度過這一日。」

這一年,「反右」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機關號召大家積極參加,對黨提意見,大鳴大放,寫大字報,維德卻不慎跌傷右臂,在家療養。這件壞事,卻成了好事,他避開了反右運動的高峰期。

維德日記摘抄

「中秋前夕,雲與孩子參加晚會,我獨坐在家頗有情趣,窗外皓月一輪,確是良夜。損右臂已兩週(後弄堂有口井,晚上回家不慎跘到井沿,摔倒,手臂扭傷甚重,請假看醫生,無法上班),近稍癒已能寫字,申訴報告日前送出,靜等回音。這幾個月開展的反右派整風運動,單位的鳴放、批判都未能參加。」

「整風已進入爭辯階段,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式銷假,手未癒,吊著右膀上下車,極不便。爭辯甚熱,我了解這是一場鬥爭,不能閒在家中,轉入正式反右,組織部開一個小組會,黨邀請我參加,思想上頗感溫暖。」

維德的傷情,從臂部一直連帶到肩,數次就醫不見好轉,一次去滬上傷科名醫石筱山(上海家喻戶曉,只要提此名號,三輪車夫就能送到連雲路「石氏傷科診所」)處求診,一屋子人,石氏瘦小,幾個徒弟偉岸魁梧。診判結果是「筋絡黏連」。石說,來我這裡醫治,是要硬來的,非常痛。維德稱以前他受過刑,不怕痛。石點點頭,一高大徒弟就在背後抱緊了他。石雙手拉過他的手臂,搖了幾搖,猛然用勁,一扯一轉,只聽肩膀內「嘶啦」一聲裂響,劇痛中,他忽然覺得一絲輕鬆……


維德痊癒了,回機關上班時,看見有人還在寫大字報。針對當時的浮誇現象,某天他寫了一打油詩:

流動紅旗似火紅,
可惜紅旗不流動。
不是紅旗想偷懶,
無奈競爭一陣風。

且一時興起,竟把此詩寫成大字報貼了出去。如今回想,這是極其危險的舉動,這些句子,完全可成為「惡毒攻擊」黨的證據,但此刻已是運動尾聲,沒有引起機關和同事注意。另一種說法是,因他有過多次熱愛黨的發言,被認為是「對黨有感情」的表現。老天保佑他逃過了一劫。


到一九五七年末,機關動員大批幹部下農村勞動鍛煉,人人報名表決心,我也寫了申請報告,不久就被批准下放勞動,同時被批准的,是席裕珍和凌華媛,下放地址在市北的大場鎮沈家樓,一個名叫「東方紅農業合作社」的地方。

一九五八年一月五日,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出發了。那時從市區到大場鎮,是乘五十八路公共汽車,沿彎彎曲曲的滬太路向北開行,過中山北路,兩旁是大片菜地,冬日雖然滿目蔥綠,但空中不時飄來糞肥的氣味,有點煞風景。車到了行知路車站,步行經過行知中學,再走十分鐘的田埂小路,到達了目的地沈家樓,單程約兩個小時。

按照規定,我只能兩星期回家一次。工會系統的下放幹部,編成了好幾個分隊,每個隊員都被分配到農民家,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和凌華媛住在農民仇囡囡家,每天早晨六時出工,一天幹十幾個小時農活,有時赤腳泡在冷水裡,晚上回來,腰痠背痛。

房東沈泉生,妻子仇囡囡,都是貧農,沈三十不到,中等身材,長得微胖,一雙小眼不時瞇縫著看人,有點好吃懶做,經常睡懶覺,有時早出工,我們都起來了,卻聽到隔壁的他鼾聲大作。他家有不少地,此時已經合作化,由於幹活「不巴結」(不努力),工分掙得比別人少,生活拮据。我們早晚兩頓吃粥,中午吃一頓「洋米」(糙米)乾飯,雖然每月按標準給他伙食費,可他家的飯仍然是菜少油少,難見葷腥,中午常吃清煮胡蘿蔔。仇囡囡操持家務,照顧兩個孩子,還要下地務農,非常辛苦,每一次她端出胡蘿蔔,就笑得很尷尬,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們。席裕珍則被分配在一個富農家,該戶專事「發」豆芽菜到鎮裡去賣,生活相對富裕一些,伙食比我們好。

自小到大,我生在城市,只在南京軍大過了近一年的部隊集體生活,從沒吃過這麼多的苦,讓我第一次感受到農村生活的艱難,農民生活的不易。


人在農村,心在家裡,每天我急切盼望的,是兩週一次的假期能儘快到來。每一次回家就像過節,家人相聚,其樂融融,但往往椅子沒坐熱,又要匆匆離別了,總是感到不滿足。家事根本沒辦法管,芒芒已經在茂名南路第一小學讀一年級,我曾到校請教老師,在母親離家的情況下,怎樣才能讓他健康成長,長此以往有否問題。我心裡非常不安。

那時維德仍在輕工業工會,經常下廠搞調研,風浪從未平息,他內心的傷痛不會痊癒,我把家務全推給了他,實在是難為了他。而他卻一直鼓勵支持我,讓我放心參加農業勞動,不要牽掛。這是長期的艱苦鍛煉,要我穩下心來,長久打算,不虛度光陰。

維德日記摘抄

「雲今晨下鄉,這是一件大事,新鮮事物擺在面前,鍛煉固然艱苦,更需要自我改造的自覺性。

……五七年過去了,像擦了一根火柴似地轉眼消逝,工作很不順手,沒什麼成績可言,思想不穩定,每時每刻想到過去的那一切,苦痛萬狀。我不甘心沉淪,掙扎著不願被巨浪吞沒,求生必須划到彼岸,我沒有學會在激流中游泳,覺得筋疲力盡,忽而沉下,忽而浮起,需要切實的援手,來拉我一把。

……孩子們已甜睡,舒舒先睡著了,芒要求講孫悟空,我說要吵醒弟弟,明晚講吧,他聽話也睡了。也許此時,她正在在油燈下開會,明天一早就要出工,也早點睡吧。」

「今日去上菸一廠,下車間了解香菸生產過程,一車間空氣混濁,充滿辛辣的菸味,黃色塵霧中,運送菸葉的小車轆轆滾過,抽梗機嚼著葉子,像吃魚,把骨頭不斷從齒縫裡吐出來。切啊,切啊,刀片飛躍著,黃褐色的菸葉被切成無數的菸絲,像黃土般輕柔,躺在傳送帶上,飛奔前去。一支菸的生產過程很複雜,恍然覺得半截菸尾也不應該丟掉它了。

水汀熱得悶人,有工人打赤膊幹活,女工們下班了,脫了衣服躲在小屋的簾子後面洗澡。室外是嚴冬,這裡是初夏似的潮熱。

廠內的新老矛盾很突出。老工人說:『我們老了,不會再生孩子了,托兒所、幼兒園、結婚新房,這些都只給年輕工人們享受,沒我們的份,看醫生也不習慣。』廠裡最服從調配的,卻只有老工人。新工人拈輕怕重,調皮搗蛋,但調皮的人反倒佔了便宜,新工人一進廠就定三、四級,老工人幹了二十年也同小夥子定一樣級別,太不公平。然而,新工人也不服老工人……」

「星期日,清晨孩子們吵著要去買鳥,九時微雨,我帶著芒準備去城隍廟,出門不遠,忽然看見雲微笑著迎面走來,這簡直讓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去才一週,臉色黑些,也累,有一點泥土氣,真是一個令人喜悅的星期天。

「農村生活是艱苦的,過這一關要下極大決心,這不像一般人想像的義務勞動那麼短暫,下鄉是長期的,堅毅地度過這一難關,才能茁壯成長,人最需要的是堅強的意志,充足的幹勁,有了這些,世間無難事矣。

……下鄉有重大意義,尤其一些沒經過艱苦歲月考驗的幹部們,更需要補這重要一課。明日又將小別,捨不得離開她,然而必須送她走,必須鼓勵她,經歷這個考驗,因而感情更濃厚了。」

「拂曉即醒,城市嚴冬的清晨寒氣襲人,曉霧如煙,車輛燈光微弱,馬路上空蕩蕩的,上早班的工人都搭車去遠處上工,我送雲到車站。」

「今晨與芒到公園呼吸新鮮空氣,上午九時,突接雲電話,實屬意料之外,她明日想回市區看病,也擔心這樣請假影響不好。我說為長遠打算,要工作好,先把病治好,拖延不治病是不對的。我在城裡比雲舒服太多,比農民舒服太多,要加強自身鍛煉才是。」

「昨晚與雲談全市的狀態,她在鄉下,缺少機會學習,沒有市區那麼緊張,我揹著沉重的思想包袱,還沒從苦悶裡擺脫出來,但仔細一想,如何能避免別人對你產生看法呢。不去計較那些心眼偏狹、心術不正的人吧,原諒他們的短處,拿出一點氣概來,讓自己的胸襟再寬闊些。」

一九五八年是狂熱的年代,「大躍進」口號鋪天蓋地,「趕超英國」,鋼產量要翻一番達一○七○萬噸,馬路上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激昂的大躍進歌曲,連芒芒也學會了,回家就唱「一○七○萬噸鋼,呀呼嗨!一○七○萬噸鋼,呀呼嗨!一噸鋼也不少,半噸鋼也不少……」全市都「土法上馬,大煉鋼鐵」,工會系統也搞了土高爐,煉起了鋼,維德被抽去煉鋼,他變成工人,我變成農民,我倆真正地「工農結合」了。

維德日記摘抄

「三日報到去煉鋼,開始勞動生活,下午運柴泥和焦炭,坐在車上活像搬運工人。焦炭在張華,去後找不到煤建公司出貨。車站有大批家屬搬生鐵,暮色蒼茫的車站中,一片鐵塊撞擊的聲音,到處有人運焦炭,到後來也不秤重了,大家用手抓,八時半始運回。」

「被分配當轉爐工,第一次上轉爐有點緊張,怕出事故傷人,但操作過幾回就有數了,下午共出鋼十七爐,直到熔爐燒穿停工。不覺得太困難,但很疲乏。」

「上午九時半出第一爐鐵水,今一共煉三十八爐,忘了飢餓,直到下午三點鐘才吃飯。我的工作離不開轉爐,出鋼的鐘聲每五分鐘一響,美麗雄壯的鋼花在我面前爆發,如同下金雨一般的壯麗。雙手抓緊操作盤,任它狂風暴雨,像一個舵手航行在金色的海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