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外到等待:台灣不同世代女性的初經經驗

從意外到等待:台灣不同世代女性的初經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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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藉由了解戰後半世紀以來台灣女性初經經驗的改變,我們可以了解身體與性別政治的歷史關係。在此我將觀察家庭教育、學校教育、醫普知識及衛生棉產業這幾個影響身體經驗的重要條件,亦即女孩在初經來之前的準備情形如何。

文:王秀雲(成功大學醫學系、醫學科技與社會研究中心)

「[我]小孩子的時候鄰居歐巴桑都會講起那個(笑)…那個血怎樣怎樣,我在旁邊聽到,我都會記得。」——尤阿嬤(b. 1938-)

「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好朋友來的時候,非常匆忙毫無準備,猶記得好像就在下課時,覺得褲子濕濕黏黏,跑去廁所一看,那麼多的血,自己真是嚇死了,趕快拿衛生紙墊在褲底塞住,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回家,才鬆了一口氣,好朋友讓我窘死了!」——小芸阿姨(b.1963-)

「我媽很早就告訴我們(我跟我妹妹)關於月經的事和性教育。為的是要我們懂得保護自己,以及面對生理期時不會驚慌失措。所以我的態度是呈現等待初經的狀態。我媽說初經來時要買蛋糕慶祝的,結果我跟妹妹都沒吃到。」——大學女生小柯自述(b. 1988-)

不同世代的女性初經經驗

上述來自3個不同世代的女性初經經驗,呈現出耐人尋味的對照。尤阿嬤(1938-)成長於戰後台灣,自小從聽婆婆媽媽的閒聊獲得月經知識,也學會如何製作月經布及處理月經;初經來時,人在家中,沒有驚慌,自己悄悄處理。小芸阿姨(1963-)成長於經濟快速變遷的台灣社會,初經來臨時身處學校的公共空間中,她的感受是「好朋友讓我窘死了!」。大學女生小柯(1988-),則是反應了當代受到學校衛生教育與衛生棉公司教育的普遍經驗,由於初經教育早於初經的來臨,小柯對於月經的來臨抱著「等待」的態度,面對初經時也較少驚慌失措。以上3位女性的故事顯示,女性的初經與月經經驗深受她們所具備的知識與社會情境所影響。

初經是大多數女人必經的歷程,既是身體的變化也是身分的轉變,是由女孩到女人的里程碑。「月經」是女性主義與性別研究關注的重要議題,西蒙.波娃在其名著《第二性》中的第一章提到「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她以女孩在初經前後的轉變為例,指出社會如何看待女人的身體。歷史學者Joan Brumberg則觀察到,19世紀美國女孩們在女性網絡的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而得到關於身體的知識,理解初經來臨與成長的意義。

藉由了解戰後半世紀以來台灣女性初經經驗的改變,我們可以了解身體與性別政治的歷史關係。在此我將觀察家庭教育、學校教育、醫普知識及衛生棉產業這幾個影響身體經驗的重要條件,亦即女孩在初經來之前的準備情形如何。這段歷史有變也有不變,變的是月經教育從母姊主責的家內事,逐漸納入父親而成為父母教養女兒的一部分;學校的月經教育也逐漸於1970年代出現,之後還有衛生棉公司加入,月經教育從國中往前提早至小學開始。大眾醫普文類中,也常見月經相關文章。這些都會影響女孩在第一次月經來臨時的感受與反應:初經代表的是意外與驚慌、還是青澀等待的終點?月經是難以啟齒的、還是能作為聊天的話題?在台灣戰後半個世紀的觀察中,我發現月經仍是需要隱藏的事實,「隱藏」是女性在成長過程中需要學習的重要技能。

日治後期的概略:母姊們的年代

在1950年代的歲月,月經是難以啟齒的話題,女孩親身經驗的史料難獲。在極少數的回憶中,有些女性感受到的是驚嚇與隱藏;例如阿嘉阿嬤在身處戰亂時初次來經:「我和小妹都嚇哭了……淚水在驚怕中簌簌直流,身體發抖……」、「也不要給別人知道」。同一時期,也有女性安然迎接初經的來臨,例如余阿嬤(1921-),她出身在穩定家庭中,從小在女人之間的日常生活事物中獲得知識:「我從小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回事,因為小時候常看我母親和嫂嫂們洗那些東西,所以我15歲來月經時,一點也不怕」。

長久以來,月經是女人的家務事。日治時期台灣的醫普文章,除了提供有關經期保健注意事項,如食物、運動及交媾禁忌的建議之外,教導月經的責任都經常歸於母姊們,並建議要在月經來潮之前教導。蔣渭水曾寫過〈婦女衛生之必要〉一文刊登於《台灣民報》(1924),其中第4小節「月經時的衛生」,如此寫道:「做母姊們需要懇切指導,最好是在月經來潮以前,予先詳細說明,以防其來潮時的恐怖才是」,蔣渭水的這段文字大致上也預告了之後有關月經歷史發展的幾個重要面向:保健、禁忌、衛生、羞恥等等。

戰後1950-1970:意會的年代

  • (一)在女性網絡中的學習

雖然早在1924年,蔣渭水即已建議母姊應在「月經來潮以前,予先詳細說明」,但事實上,預告初經的來臨並不普遍。例如,卓阿嬤(1929-)簡潔地說:「家裡沒有教,以前當然是不講這些」。又如,阿娟阿嬤(1928-)也說:「沒有教這種事…我媽媽也很保守,話也很少」。對於出生於1947年的張媽媽而言,初經的記憶是「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沒有預先告知並不意味者女孩們不知道月經這件事,不過,得知此事的方式往往並非來自正式的課堂教育或是書本,而是與其生活環境密切相關。有的女孩能夠事先得知月經一事,是因為周遭有其他年長女性,於日常生活中偶然聽到年長女人之間論及月經。其次,過去處理月經的月經布,也是月經知識的主要來源及傳遞的工具,女人們在製作、清洗月經布或是將月經布曝曬於院子中時,一旁的年輕女孩得以間接而懵懂地知道了月經,這是月經知識傳遞的特性,如前述的余阿嬤。這種獲得知識的方式是隨機而不普遍的,女孩能否獲得知識或是學習的程度,端看機緣。

出生於1938年的尤阿嬤,家中沒有姊妹只有5個哥哥,除了小學僅斷斷續續念了幾年之外,都在家中。母親長年臥病在床,從未提及月經一事,但是她從鄰居的日常交談得知月經一事:

「……〔鄰居媽媽們〕都會講起那個血怎樣怎樣,什麼人怎樣怎樣。……我在旁邊聽到,我都會記得……然後說我就都看隔壁的,她都晾[月經布]在外面,我以前看到人家做什麼,我就會做,所以我就自己縫自己做。」

除了母女之間少談之外,月經經驗的另一重點是隱藏,包括清洗月經布、維持身體清潔,不留下任何痕跡。隱藏是女人日常生活中的例行工作,也是女孩們成為女人重要的訓練項目。對於許多靈巧的女孩們而言,隱藏月經是並不是一件難事,也因此其他家人不見得知道家中女兒月經來的事實。

除了少談之外,母親們都做些什麼呢?當月經議題於大眾媒體浮現時,常見媒體指責母親未事先告知女兒。大部分的女孩在驚見經血的那一刻,通常都是去找母親或是祖母,母親們則在此時教導處理的方式。雖然許多受訪者的母親並沒有事先教導月經知識,但她們對於此並沒有抱怨。實際上,母親教導的是月經照護的注意事項,或為女兒調經。例如,王阿嬤(1944-)在初經來之後,她的母親為她「煮了紅糖水泡了2個蛋」,安慰了她不知所措的心。今日的許多母親們仍然持續這個傳統。或許,有別於講求生理原理的新興科學醫學知識,對這個傳統而言,預告初經的來臨不如調經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