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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豬渡河》導讀:失掉的好地獄,一段不堪回首的砂華史

《野豬渡河》導讀:失掉的好地獄,一段不堪回首的砂華史
一幅描繪砂拉越河沿岸景色的19世紀畫作,來自倫敦國家航海博物館|Photo Credit: Edward Augustus Inglefield@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猴杯》創造高峰多年以後,張貴興新作《野豬渡河》的變與不變究竟何在?本文著眼於三個面向:「天地不仁」的敘事倫理;野豬、罌粟、面具交織的(反)寓言結構;華夷想像的憂鬱徵候。

文: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序論:失掉的好地獄

經過17年醞釀,張貴興終於推出最新長篇小說《野豬渡河》。張貴興是當代華語世界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此前作品《群象》(1998)、《猴杯》(2000)早已奠定了文學經典地位。這些小說刻畫了他的故鄉——婆羅洲砂拉越——華人墾殖歷史,及與自然環境的錯綜關係。雨林沼澤莽莽蒼蒼,犀鳥、鱷魚、蜥蜴盤踞,絲棉樹、豬籠草蔓延,達雅克、普南等數十族原住民部落神出鬼沒,在在引人入勝。所謂文明與野蠻的分野由此展開,但從來沒有如此曖昧游移。

張貴興的雨林深處包藏無限誘惑與危險:醜陋猥褻的家族祕密,激進慘烈的政治行動,浪漫無端的情色冒險……都以此為淵藪。叢林潮濕深邃,盤根錯節,一切的一切難以捉摸。但「黑暗之心」的盡頭可能一無所有,但見張貴興漫漶的文字。他的風格縟麗詭譎,夾纏如藤蔓、如巨蟒,每每讓陷入其中的讀者透不過氣來——或產生窒息性快感。張貴興的雨林與書寫其實是一體的兩面。

這些特色在《野豬渡河》裡一樣不少,作家深厚的書寫功力自不在話下。但《猴杯》創造高峰多年以後,張貴興新作的變與不變究竟何在?本文著眼於三個面向:「天地不仁」的敘事倫理;野豬、罌粟、面具交織的(反)寓言結構;華夷想像的憂鬱徵候。

讀者不難發現,相較於《群象》、《猴杯》對砂拉越華人聚落的描寫,《野豬渡河》更上層樓,將故事背景置於寬廣的歷史脈絡裡。時序來到1941到1945年,日本侵略東南亞、占領大部分婆羅洲,砂拉越東北小漁港豬芭村無從倖免。在這史稱「三年八個月」時期,日本人大肆屠殺異己,壓迫土著從事軍備生產,豬芭村人組織抗敵,卻遭致最血腥的報復。與此同時,豬芭村周圍野豬肆虐,年年進犯,村人如臨大敵。

在「南向」的時代裡,我們對砂拉越認識多少?砂拉越位在世界第三大島婆羅洲西北部,自古即與中國往來,16世紀受汶萊帝國(渤泥國)控制;1841年,英國冒險家占姆士・布洛克以平定汶萊內亂為由,半強迫汶萊國王割讓土地,自居統領,建立砂拉越王國。太平洋戰爭爆發,砂拉越為日本占領,戰後歸屬英國,成為直轄殖民地,直到1963年7月才脫離統治。同年9月,砂拉越與沙巴、新加坡和馬來亞聯合邦(馬來亞半島或西馬)組成今之馬來西亞(1965年新加坡退出)。這一體制受到鄰國印尼反對,鼓動砂共和之前的殖民者進行武裝對抗。砂共叛亂始自1950年代,直到90年才停息。

張貴興生於砂拉越,19歲來台定居,卻不曾遺忘家鄉,重要作品幾乎都聯結著砂拉越。《群象》處理砂共遺事、《猴杯》追溯華人墾殖者的罪與罰,時間跨度都延伸到當代。以時序而言,《野豬渡河》描寫的「三年八個月」更像是一部前史,為日後的風風雨雨做鋪陳。日軍侵入砂拉越,不僅占領布洛克王朝屬地,也牽動南洋英國與荷蘭兩大傳統殖民勢力的消長。這段歷史的慘烈與複雜令我們瞠目結舌。華人早自17世紀以來移民婆羅洲,與土著及各種外來勢力角力不斷,而華人移民間的鬥爭一樣未曾稍息。華人既是被壓迫者,也經常是壓迫者。海外謀生充滿艱險,生存的本能,掠奪的欲望,種族的壓力,還有無所不在的資本政治糾葛形成生活常態。

是在這裡,《野豬渡河》顯現了張貴興不同以往的敘述立場。《群象》描寫最後的獵象殺伐,「中國」之為(意)象的消亡,仍然透露感時憂國的痕跡。《猴杯》則從國族認同移轉到人種與人/性的辯證,藉著進出雨林演義雜種和亂倫的威脅。《野豬渡河》既以日軍蹂躪、屠殺豬芭村華人居民為敘述主軸,似乎大可就海外僑胞愛國犧牲作文章。小說情節也確實始於日軍追殺「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但讀者不難發現「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非但面貌模糊,那個等著被賑的「祖國」更是渺不可及。不僅如此,張貴興擅於描寫的性與家族倫理關係雖然仍占一席之地,但大量的暴力和殺戮顯然更是焦點。非正常死亡成為等閒之事,甚且及於童稚。〈龐蒂雅娜〉一章所述的場景何其殘忍和詭祕,堪稱近年華語小說的極致,哈日族和小清新們必須有心理準備。

張貴興的敘事鋌而走險,以最華麗而冷靜的修辭寫出生命最血腥的即景,寫作的倫理界線在此被逾越了。我們甚至可以說,大開殺戒的不僅是小說中的日本人,也是敘述者張貴興本人。然而,即便張貴興以如此不忍卒讀的文字揭開豬芭村創傷,那無數「淒慘無言的嘴」的冤屈和沉默又哪裡說得盡,寫得清?另一方面,敘述者對肢解、強暴、斬首細密的描寫,幾乎是以暴易暴似的對受害者施予又一次襲擊,也強迫讀者思考他的過與不及的動機。

《野豬渡河》對歷史、對敘述倫理的思考最終落實到小說真正的「角色」,那千千百百的野豬上。如張貴興所述,野豬是南洋特有的長鬚豬,分布於婆羅洲、蘇門答臘、馬來半島和蘇祿群島,貪婪縱慾,鬥性堅強。因為移民大量墾殖,野豬棲居地急速縮小,以致每每成千上萬出動,侵入農地民居,帶來極大災害。野豬桀驁不馴,生殖和覓食為其本能。牠們既不「離散」也不「反離散」;交配繁衍,生生死死,形成另一種生態和生命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