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繡襦夢》: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

新編《繡襦夢》: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
Photo Credit:國光劇團、橫濱能樂堂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搬演新編《繡襦夢》之前,國光劇團和橫濱能樂堂還分別端出了彼此的拿手好菜,分別是傳統崑曲《繡襦記。打子》和日本舞踊長唄《汐汲》⋯無論是崑曲迴旋縈繞的書寫方式,還是舞踊狂亂奔放的生命舞蹈,都是一種對人物心靈近乎搔刮的反覆深掘。

近幾年,表演藝術圈逐漸興起國際共創的風潮,由來自不同國家的場館/藝術節/表演團隊共同研擬創作,經過長期淬鍊、磨合之後,創作出不同質地和風格的作品。不同於「形式的跨界」著眼於不同藝術媒材的排列組合,試圖定義一種全新的表演形式,國際共創更像是一種「文化的跨界」,在不同的語言、文化、美學的碰撞衝突之間,淬礪出一種嶄新的藝術質地。

而相對於前者,後者有時更需要時間與資源的挹注,才能在反覆無數次的磨合與演練中,挖掘出彼此之間的最大公約數。2015年,國光劇團與日本橫濱能樂堂展開了一個為期3年的跨國共製計畫,揉合崑曲和能劇兩門各具百年歷史的古老戲曲,數年磨一劍地完成了結合崑曲、舞踊、三味線長唄、當代偶戲的新編《繡襦夢》。

《繡襦夢》取材自傳統崑劇本《繡襦記》,由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和青年編劇林家正編寫劇本、橫濱能樂堂館長中村雅之編寫日文唱詞、導演由莎妹劇團王嘉明擔綱、音樂則由金曲獎得主柯志豪和三味線樂人常磐津文字兵衛聯手創作。

《繡襦記》故事源於唐小說《李娃傳》,描述進京趕考的名門子弟鄭元和於長安曲江結識貌美名妓李亞先,觸動少年春心,從此荒廢課業流連妓院,直到盤纏用盡被老鴇趕出,淪為乞討。進京尋子的鄭父發現兒子竟成路邊乞兒,更憤而將親子痛打至昏死,棄之雪地。幸而亞先出手相救,脫下身上的繡襦為元和取暖,才救回元和一命。之後元和奮發圖強考上狀元,與鄭父盡釋前嫌,接回亞先同住,一家團圓。

就編劇王安祈之語,傳統《繡襦記》的結局未免太過圓滿、周到,於情於理都不符合當時的社會風氣與價值觀,而更多是編劇和觀眾對劇中人物的憐憫於美好想像。

新編《繡襦夢》以倒敘形式,從年至耄耋的鄭元和(溫宇航飾)開場,講述元和功耀門楣後亞先卻不告而別,鄭元和抱憾50餘年卻在臨終的恍惚夢幻中與亞先仍然年輕貌美的靈魂(劉珈后飾)相見,兩者各自傾訴那停滯在時光間隙中的困惑、執著、遺憾、和留戀。

《繡襦夢》並非單純對傳統故事的翻案,而是深掘人心幽微處,迫於現實或人情而得以不得已的枉然和執念。故事最終,鄭元和再次與李亞先的身影道別,長年積累的人生悲憾或許得以紓解,卻也早已喚不回隨歲月消逝的青春與真情,元和獨自走入生命彼方,徒留華美依舊的繡襦在空蕩的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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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國光劇團、橫濱能樂堂

在搬演新編《繡襦夢》之前,國光劇團和橫濱能樂堂還分別端出了彼此的拿手好菜,分別是傳統崑曲《繡襦記。打子》和日本舞踊長唄《汐汲》。就策展的觀點來看,固然是讓兩個團隊都有機會一展長才、互相競技。但這兩段節目的作用遠大於此,而是實際上為最後的《繡襦夢》做到情境的鋪陳與主旨的暗示。

〈打子〉講述鄭父將元和痛毆之後逐出家門,是元和得以見證亞先真心情意的劇情關鍵,也是帶出那一披繡襦的重要環節。《汐汲》則是一名海女在愛人不告而別之後死去,無法解脫的靈魂穿著愛人留下的烏帽和狩衣在月下狂舞,同樣是一個發生在生死之際的場景,也同樣由「衣物」繫起主人翁的無邊執妄。

〈打子〉置身於生界,《汐汲》的主角已入幽冥,兩者映照出《繡襦夢》非生非死、亦夢亦醒的心理狀態,和穿梭過去與現在的時空迷宮。鄭元和在〈打子〉裡的怯懦,和《汐汲》癲狂的舞蹈,都提示了《繡襦夢》中的年老元和,堆疊數旬的青春遺憾和愛怨交織的複雜情緒。

《繡襦夢》的表演揉合了崑曲、能樂的表演方法,而兩者皆有歷史悠久且十分嚴謹的表演程式,演員最大的課題無疑是如何將兩者彼此融合消化,而此時舞台上任何一點點形式的轉換都會大大影響演員的表演質地。

譬如,戲曲講究和歌舞以敘事,演員既是歌者也是舞者,舞踊則以舞為主,歌者由長唄樂手擔綱。當《繡襦夢》的兩位演員帶念白唱詞時,演員的表演便明顯靠戲曲「近」一些,反之,當講唱的層面落在後方的三味線樂手時,演員則更貼近舞踊的肢體演示。

另一個值得玩味的,則是《繡襦夢》中的物件運用。鄭元和的髥口標示著年老|年輕、現實|追憶的不同時空情境,華麗的繡襦則透過操作者在肩手線條的演繹下,時而翩然起舞又時而靜靜垂墜,隨著舞台的情緒轉換一同流動。

不論是如何,鄭元和與李亞先的情緣都在此刻真正的畫下了句點,鄭元和的不解與怨懟最終都只能選擇放下。

當李亞先對著已若風中殘燭的元和說出「我不是亞先」,那場景是如此殘酷又悲憫。若此話為真,何以她能切身地侃侃陳述亞先的惆悵與悲屈,若此話為假,又何以她要用如此殘忍的方式與元和重逢又旋即道別。至少,鄭元和不用帶著他所謂「一生盡是瑣碎無意之事」走向彼岸,不用再理會袍子背後抖落不盡的蝨子碎片,只須記得那件繡襦不曾褪去的溫暖和芬芳,和愛人永遠貌美的身影回眸。

愛情、青春、遺憾、執著、等待、怨懟,這些跨越文化藩籬的共同課題,都在《繡襦夢》裡展現出赤裸不堪的深刻樣貌。無論是崑曲迴旋縈繞的書寫方式,還是舞踊狂亂奔放的生命舞蹈,都是一種對人物心靈近乎搔刮的反覆深掘。而此時對劇中人卻是另一種治癒救贖,比起單純的圓滿結局更能達到靈魂的昇華。這樣的題材大概永遠也不會從古今中外的創作世界中退燒,而會被不同的語言和音調反覆讚詠吧。

責任編輯:游千慧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