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男不女」的她就是校園刑場裡堂而皇之的箭靶

「不男不女」的她就是校園刑場裡堂而皇之的箭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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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啊,你不懂啦!你要是在學校每天被人欺負、被人霸凌、被叫人妖、被揍,你每天只會想要逃走,念書念個屁!」我沉默了一陣,我知道她講的都是事實,我又想到《蒼蠅王》的荒島。在荒島上,生存已非易事,何來規劃人生?

文:徐志雲

魯蛇人生

我沉默了一陣,我知道他講的都是事實,
我又想到《蒼蠅王》的荒島。
在荒島上,生存已非易事,何來規劃人生?
對很多人來說,人盡其才,
只是一種奢侈的想望。

第一次門診,我沒機會見到她的人。

我正在與前面的個案會談時,診間外面傳來此起彼落的叫囂和謾罵聲。

「該不會是掛我門診的病人吧?」精神科醫師內心的警報聲開始作響,但眼前仍有人需要談,好奇心只能一瞬。

叫囂漸歇,又過了幾分鐘,護理師敲我的門。「徐醫師,你有一個候診的病人,剛剛跟他家人吵架,在外面割腕,現在先送急診了。」

「啊……果然是我的……」就像是日本的廣告會有很多心裡的俳句一樣,我的腦中彷彿也有人揮著毛筆寫下這句話。

隔次的門診,她終於出現,碩大的身軀,膚色黝黑,披肩而略帶油膩的頭髮,伴隨染髮後放任長出黑髮而出現的布丁漸層。她身著絲質的粉色衣服,裙襬及膝,因此遮不住小腿的紅豆冰。

她稱自己叫「塔娘」。

即使外型衝突,很難讓人不疑惑,但她全身上下最醒目的還是右手上數十道的割腕傷痕,刀刀深入,以致必須強加縫合,彷若百足蜈蚣爬滿前臂。有些疤痕奄奄一息,有些氣焰勃發,那些新鮮的傷,看得出是兩週前診間外的遺跡。

陪塔娘進來的,是她的繼母。

「醫生啊,我兒子一直說他想要變女生啦!你看他這樣,變女生能看嗎?」繼母進了診間,憂心忡忡地跟我說。

「誰是你兒子啊!」塔娘第一句話就嗆回去。

繼母趕忙說:「好啦好啦,每次這樣說他就不開心。醫生,不瞞你說,我是他的繼母,所以他一直不肯承認我是他媽媽……」

塔娘馬上又嗆:「我不是說我不是『你』兒子,我是說我不是你『兒子』!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我叫成男生!」她在關鍵詞上加強語氣。

這就是塔娘來診最大的困擾,身分證登記著「1」開頭的「他」,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是臭男生,但從來就沒有人認可過「她」。

塔娘忿忿不平地說,她國小就喜歡打中國結、編幸運繩,喜歡穿女生輕飄飄的衣服,喜歡粉紅色的鉛筆盒。但是這些美麗的東西,都成了她的不祥之物。「男生怎麼可以玩這些!娘娘腔!」爸爸這麼說,媽媽這麼說,老師這麼說,同學也這麼說。只有繼母沒趕上塔娘的小學生活,沒這麼說過,等繼母開始在她家生活的時候,塔娘已經不再管別人怎麼說了。

塔娘說,她從小就是骨架粗大的「男生」,排隊總是得排在男生隊,而且都是站最後一個,但她每次都想排到女生隊裡。

國小有一次體育課,她真的偷偷走到女生的隊伍中,可是醒目的身軀馬上就被發現,引來女生一致追殺:「你幹嘛啊,臭男生走開啦!」緊接著男生一致訕笑:「過去啦!娘娘腔,去排女生那邊啦!」

因為同學間的嘲弄聲實在太大,體育老師也發現了。一問之下,體育老師馬上做出決定:「看來我們有同學不知道自己是男生還是女生,那我們就讓他排在最前面,讓大家幫忙檢查看看他是男生還是女生。」

於是她被推擠到隊伍最前面,更突出、更滑稽,窘態畢露,全班公審,不男不女身分定讞,加上人高馬大,於是不知從哪裡竄出個聲音大叫:「罐頭塔!」於是「罐頭塔!」、「罐頭塔!」這樣傳頌下去。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變成同學口中的「塔娘」。

這一幕,彷彿成為她人生的縮影,一舉一動,都是別人眼中醒目的治喪之物,廉價又刺目。

「反正我就跟罐頭塔沒兩樣,跟死人最搭。天氣熱、太陽一曬的時候,罐頭塔還會爆開,流出糖水,嫌到沒人要。」她一邊擦汗,一邊問我診間空調能不能再開強一點。

國中的時候,她發覺自己不但毛髮變粗、聲音變破、皮膚變油,還膨脹了她萬萬不能接受的陽具!每天早上的勃起總讓她憤怒不已。「這種不該是我的東西,為什麼不會自己斷掉?!」

但國中時最險峻的不是那些難以阻止的性徵成長,而是周邊跟著雄性賀爾蒙勃發的男同學。校園是適應者的花園,是不適應者的刑場,她就是堂而皇之的標靶。那些亟欲證明自己男子氣概的同儕,總不吝於在她身上尋找對比,拖到陽台、拖進廁所、拖去學校後山,重擊大塊頭娘娘腔到體無完膚,以茲證明。

「我都分不清楚我到底是臭男生還是臭女生了?對,我就是女生眼中的臭男生,我就是我自己也討厭的那個臭男生!我也是那些臭男生眼中的臭女生,被打活該啊!」

她說,成年之後,連她都叫自己塔娘。我看她這麼自嘲著,卻又跟某些擅長自我解嘲的人不太一樣。她是真的恨,恨到連自嘲也不足以再多傷她幾分。

學校就像《蒼蠅王》(為威廉・高丁(William Golding)於1954年出版的小說,描述一群被困在荒島的兒童,發展出來原始的權力與野蠻關係。威廉・高丁因此書獲得198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所在的荒島,塔娘被折磨多年,狼狽逃離。可惜外面的世界是連貫的,學歷不佳的她,換了好幾個工作,最後只能靠粗壯的身材在工地做粗工。

她知道,如果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她需要到醫院動手術。但她也知道,動手術所費不貲,以她的薪水根本負擔不了。所以,她只好帶著繼母來醫院,希望繼母能答應幫她出這筆錢。

雖然她和繼母的關係並非親密,但繼母反倒沒有出現許多父母親悲催的憤怒。繼母對於塔娘能否傳宗接代沒這麼介意,但對於「跨性別」這件事也著實不了解,因此雖然平時經常講錯話、惹她生氣,卻也願意陪她來就診,看看究竟。

塔娘每次來,幾乎都有說不完的憤怒:

「我不是穿女裝會興奮,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以為我是CD(扮裝者),我看起來這麼像變態嗎?我不是CD,我討厭CD!我覺得穿女裝就是自己該做的事,不是因為穿女裝會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