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不過是一場即興演出》：專家之所以傑出，並不是因為心智運算能力特別強

文：尼克．查特

依循先例，而非原則

無論在什麼領域，專家之所以傑出，並不是因為心智運算能力特別強，而是因為經驗更加豐富深厚。

西洋棋奇案

1922年，當時的西洋棋世界冠軍，來自古巴的何塞．勞爾．卡帕布蘭卡（José Raúl Capablanca）在美國俄亥俄州克里夫蘭，同時對戰130位棋手。7個小時後，卡帕布蘭卡取得102勝1和的戰績。他思考每一著棋的時間這麼短，如何達成這樣的佳績？

我們很自然會以為卡帕布蘭卡思考必定快如閃電，才能下這樣的閃電棋，搶在對手前，快速判斷棋步與應步的各種可能走法，讓對手大傷腦筋。如果這真是卡帕布蘭卡獲勝的祕訣，就表示這位棋王計算棋步的速度比他的一百多個對手都快一百倍，而且即使這樣也只能下成和局（畢竟卡帕布蘭卡只有每個對手百分之一的時間可以思考下一步）。不僅如此，卡帕布蘭卡還得花許多時間從一個棋盤走到下一個棋盤（對手則可以持續全心思考自己的棋局）。7個小時內，卡帕布蘭卡平均每分鐘走10個棋步，同時還得走到棋盤邊，瞥一眼，下一著棋，再走到下一盤棋邊。當然，如果卡帕布蘭卡的強項是算起棋步像閃電一樣快，那他不只要想得和對手一樣快，還必須快上非常多，才能大敗每個對手。簡單來說，如果卡帕布蘭卡的訣竅就是閃電般的計算速度，他的速度八成比別人快上幾百倍，就像台人體超級電腦。

說起來，這個故事對電腦弈棋程式是個蠻不錯的示範。當然，電腦程式下西洋棋的能力與程式編寫是否精當有很大的關係，但電腦棋藝在過去數十年突飛猛進，關鍵在於電腦運算的基本速度也有同樣長足的進步。當代的電腦西洋棋程式確實可以達到閃電般的計算速度，每秒分析數百萬種可能的棋勢；所以超快速西洋棋程式如果計算速度比其他程式快上500或1000倍之類，確實可以同時擊敗一百多個速度慢的下棋程式。這些超快程式就是可以搶在笨拙遲緩的對手之前，先看出對方可能使出的各種棋步與應步，以及這些棋著的各種分叉延伸。

然而，卡帕布蘭卡的大腦並非超快計算機──而且他也不需要這種超快計算能力。只消往棋盤看一眼，他就能回想起過去的棋賽，還有之前下過的好棋壞棋。這點從實驗中可以略知一二：西洋棋特級大師看之前實際的棋局，可以把棋位記得清清楚楚。頂級棋手看了一盤棋5秒鐘後，就能讀懂棋勢的「結構」，知道那些子在進逼哪些子，注意到常見的走法（譬如國王入堡、城堡由一排士兵抵禦，以及中兵前進並由騎士防守，等等），簡單來說就是能找出棋位的意義。只要知道意義，不僅就能決定下一步好棋，也能完全記得棋位（除了少數小細節之外）。西洋棋特級大師在幾分鐘甚至幾小時後，還會記得棋子位置。

業餘棋手可能認為特級大師不但計算能力驚人，還有絕佳的記憶力。但只要文字是用有意義的方法排列組成，我們就能記得一長串的文字（一如你正在讀的這個句子），這種能力比起特級大師的棋藝也是不遑多讓。不熟悉中文的人可能也會覺得這種能力很驚人，因為他們看不出中文字的意義（對於你不熟悉的文字系統所組成的陌生語言，你也很難記住一長串的文字）。音樂家可以默寫出長篇的樂譜，因為他們可以將樂譜轉換成有意義的曲調（對我們不懂音樂的人來說，五線譜上的連串音符看起來就只是複雜的天書）。在這些情況下，記憶只是理解後附帶產生的結果；換句話說，如果無法解讀，我們就記不住。

這樣看來，特級大師之所以棋藝超群，並不是因為特別聰明，而是透過長期對弈的經驗，學會迅速從棋勢中找出意義。這種能力又是因為他們能將眼前的棋局與記憶中過去的棋局連結，過去的棋局又是在幾千小時的對弈中記下來的。

這個情況還可由兩項進一步的觀察佐證。第一項是特級大師記錯的東西有些共同特性。特級大師對於牽動棋賽走勢的棋子，記憶多少都蠻可靠的，但對於無關大局的次要棋子，就不太需要把精確的位置記得一清二楚。相較之下，不下棋的人記錯的類型百百種，對他們來說，這些棋子只是隨便擺在棋盤上，他們看不出棋子彼此間牽一髮動全身的進逼、反制、抵禦關係。

第二項觀察是，相較於一般人，特級大師對一盤隨便擺的棋局，記憶力不會比較好──面對任意排放的棋位，特級大師高明的記憶力隨之告吹，因為把眼前的棋盤與過去記憶中大量的棋局比較時，他們找不出有意義的詮釋。同樣的道理，讀中文的人看到一行沒有意義的中文字，也記不起文字的順序，音樂家對隨意排列的音符，也很難記得特別清楚。

棋手能把眼前的棋勢與過去大量的棋勢連結，所以選擇下一步棋就輕鬆多了（就像熟悉中文的人可以輕鬆地把一句中文接下去，音樂家對一段簡單的曲調可以往下寫1、2小節，聽起來也很自然）。當然，對西洋棋來說，要再往下多想幾步時，可能的棋著數目會激增，但絕大多數棋步都因為不合理而可以刪除。

特級大師的棋藝如此卓絕，並不是因為計算棋步的速度超出對手，可以預先多想好幾步。其實，他們只比業餘棋手多考慮了幾步，但由於經驗豐富，還有更重要的，對棋勢意義做過大量分析，因此能只專注在好的棋步上，忽略其他棋步。

還有，卡帕布蘭卡除了經驗豐富，對西洋棋並沒有一套特殊的「理論」。他寫過好幾本著名的西洋棋書，一本就叫《西洋棋基本原理》（Chess Fundamentals），書裡列出許多指導新手的「原理」。然而，這些原理其實只是一些經驗法則，一些幫助說明的範例，而非像「西洋棋版的牛頓定律」那樣的原理。卡帕布蘭卡顯然是想從經驗中擷取出特別有幫助的例證，而不是提煉出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