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評《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見證李永平作為「婆羅洲之子」的前世今生

王德威評《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見證李永平作為「婆羅洲之子」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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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青年大祿士,馬華混血之子為尋求身分認同,在污衊和輕鄙下陷入種族苦戰;嫁予漢人的達雅土著,成為備受欺凌的「拉子婦」,卑辱中偷生,她無處可走也不敢怨恨……

文: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編按:本文為王德威替《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作推薦序;《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作者李永平生於英屬砂拉越(婆羅洲北部,今為馬來西亞領土),後定居臺灣,先後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暨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2017年過世。

一九六七年李永平(一九四七—二○一七)從婆羅洲來到台灣。此後五十年他創作不輟,成為台灣文學以及馬華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赴台之前,李永平已經是熱情的文藝青年,一九六六年即以〈婆羅洲之子〉獲得婆羅州文化局文學獎。在台大外文系求學時期,除汲取西方文學資源外,並獲得名師如顏元叔教授等的提攜鼓勵,更加致力創作。一九七六年,李永平第一本小說集《拉子婦》在台灣出版,同年赴美深造。

相較於日後讓李永平聲名大噪的著作《吉陵春秋》、《海東青》、「月河三部曲」系列(《雨雪霏霏》、《大河盡頭》、《朱翎書》)等,一九六六到一九六七,十年間的李永平仍然處於試探題材、磨練風格階段。但這些作品已經隱隱肇動著青年小說家的未來走向。他的性情執念,他的主題風格,甚至人物典型無不若隱若顯。麥田出版公司將李永平這一時期的作品《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合為一集出版,不僅見證作家個人的所來之路,也為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發展增添重要的面向。

李永平負笈來台時,馬來亞(後為馬來西亞)建國不過十年,華人的地位每下愈況,兩年後五一三事件(一九六九)爆發,馬來人和華人的衝突自此浮上檯面。李所來自的婆羅洲砂勞越地區與馬來半島上的勢力格格不入,至一九六三年才與馬來亞聯合邦、北婆羅洲和新加坡聯合組成馬來西亞聯邦。砂勞越尋求獨立的號召一度甚囂塵上, 砂共也成為棘手現象。所謂西馬、東馬是地理的分界,也是政治的對峙。與此同時,中國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台灣推出文化復興運動。而島上現代主義和鄉土文學運動已經勢不可遏。

砂勞越 古晉
Photo Credit:Lenny K Photography@Flickr CC By 2.0
砂勞越古晉

李永平的創作是在如此盤根錯節的背景下展開。他對故鄉砂勞越一往情深,但那複雜的人種和人情糾葛卻成為他畢生難解的命題。他嚮往中國,對自己身在異鄉與異族為伍不能釋懷。他在現實環境考量下選擇到台灣就學,卻比一般僑生多一分對中華文化的執著。問題是,僻處海角的台灣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祖國」延伸甚至幻影,反因此更加深他的「想像的鄉愁」。文學創作自不必是作家個人生命的倒影,但在李永平早期作品的字裡行間,無不潛藏著他與歷史情境對話甚至搏鬥的痕跡。

李永平的〈婆羅洲之子〉作於一九六五年,彼時作家只有十八嵗,下筆已不自覺地顯露日後他一再處理的題材。故事中的大祿士是華人和原住民達雅族女子所生的混血兒,不能見容各個族群。大祿士為追求認同與正名,經歷重重考驗,包括殖民與族群勢 力的壓迫和誘奸婦女的栽誣,最後化險為夷,完成心願。這篇小說有個過分光明的尾巴,也許代表青年作家的期望甚至文學獎的趨勢,卻反而襯出故事裡的暗潮洶湧,難有解決之道。婆羅洲是蒼莽豐饒之島,十八世紀以來即有大量華人移居。華人與西方殖民者、馬來人及原住民形成此消彼長的複雜生態。許多年後,後殖民學說當道,華人移民被冠上「定居殖民者」的封號,成為撻伐對象。但作為「婆羅洲之子」,大祿士個人華 夷夾雜的遭遇可能才更為真實。不論是種族的混血,還是文化、政治的妥協/共謀,其混淆曖昧處哪裡是一兩套政治正確公式所能道盡?

〈拉子婦〉是李永平早期作品中最受好評的一篇,恰恰可以視為〈婆羅洲之子〉 的另一版本:〈婆羅洲之子〉寫混血兒子故事,〈拉子婦〉則處理原住民母親的故事。 故事中的拉子婦是婆羅洲達雅土著,她與漢人成婚,受盡歧視,終於萎頓而死。李永平表面寫的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悲慘遭遇,幾乎像是五四以來人道寫實主義的翻版。但骨子裡他的命題更要嚴峻得多。隱身為童稚的敘事者,李永平靜靜的鋪陳一則有關海外移民的寓言。華人移民固然受到移居地上西方殖民者的壓制,但相對於土著,華人已成為另類殖民者。然而「移民」不世襲,移民一旦落地生根,和在地文化與人種混 同,年久日深,是否終將淪為夷民?漂流海外的華族,要怎樣維護他們的文化傳統,血緣命脈?拉子婦的下場當然值得同情;她是西方、華人和馬來人多重殖民勢力的犧牲。 但換個角度看,她所象徵的威脅— 異族的、混血的、繁殖的威脅— 隱隱指向漢人移民文化的最終命運。

另一方面,李對拉子婦的同情不以族裔設限,而更及於她的性別身分:她是個母親。這是李原鄉想像的癥結所在。母親— 母國,故土,母語— 是生命意義的源頭, 但換了時空場景,她卻隨時有被異族化,甚至異類化的危險。拉子婦曖昧的身分,還有她必然的死去,因此成為李永平的原罪恐懼。如何救贖母親,免於異(族)化,甚至期望母親回歸到永遠不要長大,不要變老的孩提時代,成為他未來數十年不斷嘗試的寫作核心。而母語— 中文— 成為他點石成金的祕方。

李永平的孺慕之情在〈圍城的母親〉和〈黑鴉與太陽〉裡有更進一步的表現。尤其〈圍城的母親〉已具寓言意味。海峽殖民地裡的小城,華裔移民的社會,蠢蠢欲動的土著,誓守家園的母親,敏感多慮的兒子,串演出一齣詭異的母子情深的故事。小說中段,母親夜半棄家逃難,「船在水上航行 ,就彷彿在泥坑裡行走一般。從上游不斷漂 下一堆堆樹幹樹枝樹葉,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麼時候才漂到河口,進入浩瀚的大海。倘若他們不斷地向北方漂去,是不是會有一天漂到唐山?」然而母親最後還是決定調轉船頭,回到被圍的城裡去。他鄉已是故鄉,捨此難有退路。飄零域外的華族子弟只能與 「圍城的母親」長相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