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除的男孩》小說選摘:父母發現我是同志,他們說會想辦法把我「醫好」

《被消除的男孩》小說選摘:父母發現我是同志,他們說會想辦法把我「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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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父親是牧師的賈若德.康里從小深受教會影響,對自己的性傾向感到惶恐又掙扎。十九歲就讀大學期間,同學向他父母告密,抖出他是同志的事實,他因而被迫做出影響終身的抉擇:若不參加教會贊助的矯正治療班,他將失去親朋好友,失去他天天祈禱的上帝,也不可能再上大學。

離家上大學後,我不太常見到史蒂文斯兄弟,還為此感到高興。他的小眼睛長得很靠近,不知為什麼,讓我看了很緊張。高中時,每逢週日早上,我負責在教堂幫他操作投影機,當時總覺得他布道時講的每一句話都在影射我、譴責我,彷彿我就是他警告信眾得當心的撒旦。我聽著他在下面的講台布道,自己高高坐在樓上的小隔間內,遙望抬頭挺胸坐在前排的布魯爾雙胞胎,對著他們遐想,公然嘲諷上帝。在布道期間,史蒂文斯牧師三不五時談及自己的女兒,說她最近又為他添麻煩:嗑藥過量、與男友同居、把「上帝」挪用為驚嘆語、三番兩次鋃鐺入獄。她是牧師家小孩變壞的典型例子。為此,史蒂文斯牧師衍生一套愛之深責之切的教養政策。有幾次,他索性放手讓女兒自生自滅,只不過他也常同意繳錢送女兒去戒毒。

我知道,無論史蒂文斯牧師向我父親獻了什麼計,他的點子絕對不會輕鬆到哪裡去。我隱隱覺得,帶我去監獄傳教正是他出的點子。教會常用一種恫嚇人改邪歸正的方法,有時會邀請戒毒成功的教友滔滔不絕發表感言,自述毒癮纏身的慘事,占掉做禮拜的大半時間,最後多數教友走出教堂大門時淚眼汪汪,慶幸自己還活得好好的。儘管我猜這是牧師出的餿主意,但我仍相信,牧師的建議可能是對的。我需要的或許正是一個嚴厲而肅殺的新視角。


來到公路幹線前,父親踩了煞車停下,打上方向燈說道:「差別在於什麼是天性,什麼不合天性。」煞車在車子下面發出嘶聲。「你從小就是個心地純正的基督徒,可惜不知道怎麼的,你把天性和違反天性的東西搞混了。我們帶你去看合適的諮商師,就能解決問題。」

國中起,我就不覺得自己是完全合乎天性的人,起因是有一天,我頭一次看見鄰居帥哥在路上遛狗:我不禁立時默默乞求一條狗繩從天而降。「我不想談這個。」我說。

「你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朋友,他卻談得很起勁嘛。」「朋友」,這名詞聽來豪爽,不帶一絲反諷,一臉臭屁狀落在方向燈的噠噠聲之間,好像是確切的事實似的,令我想猛扯方向盤一下,讓車子開錯方向,把油門踩至極限,催促車子載著父子倆撞上最近一棟樓房的側面。

「他八成已經宣傳給半個鎮知道了。」父親繼續說。

那段期間,我盡可能避免進出公共場合,原因正是這個。大衛家離我們的鎮不遠,極可能的情況是,他為了自救,早已向我倆的共同朋友爆料說我是同志。我從共同朋友之一得知,他被校方處罰留校查看,已有一個月沒人見他出現在校園,很可能他已搬回父母家。他大概逢人便誇大其詞,誆稱是我想勾引他上床(我室友山姆已決定換寢室,我目前的室友是朋友查爾斯。我懷疑,山姆突然搬走的原因是他聽到風聲)。現在我無計可施,只能東躲西藏,等待風平浪靜,設法尋找良方。

「我不在乎他怎麼告訴別人,」我說。「他又不是基督徒。」

「咦,他不是常上教堂嗎?」父親說著將車開上交流道。「你不是說他是個好小孩?」

「是啊,五旬節派教會,」我說。我回想起借用舊郵局開的團契,想起裡面的生鏽梁柱和明亮的講台,想起機油。「不能相提並論。」

這句話未經我允許便脫口而出,本質上帶有怪罪、自以為是的意味,感覺很自然,介於事實與謊言之間,動因幾乎全源於怒火。這句話也夾帶信服力,具有意圖,彷彿一出口,周遭事物頓時成為焦點:雙黃線、路旁帶狀商場、髒窗戶裡向外望的臉孔。這句話近似我的教授辦晚宴時大家懶散議論的語氣和邏輯,內容相似之處卻少之又少。

事隔數月,我首次和LIA人員見面時,立刻認出這句具有多重含義的話曾從我嘴裡吐出,只是,直到後來別人用同一句話來對付我時,我才明瞭這句話的威力多麼猛烈。

「他們講天語、抹聖油,」我說。「噁心死了。」

「不要論斷人,」父親說。轉彎後,方向燈桿蹦回原位。「以免被人論斷。」

「不可做假見證。」我說。憑我在主日學研習十幾年的本事,《聖經》倒背如流,幾乎比得上父親,辯白時朗朗上口的程度也和他不相上下。

「當孝敬父母。」父親說。想終結父子歧見的時候,他老是打這張王牌。

我雙手交叉胸前,心裡嘀咕著:「我陪你跑這一趟,不正是孝敬你嗎?」但我其實不是很篤定。我陪他來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是我似乎沒其他路可走。

父親駛上一條偏僻的路,兩旁楓樹夾道,即將凋零的楓葉婆娑車頂,乾燥的沙沙聲穿插著樹枝碰撞的砰聲。右手掌心向上,翻轉。重複。左手掌心向上。翻轉。我凝視遠方一根樹幹,目不轉睛,直到車子掠過那棵樹,直到樹皮的紋路變得無法辨識,成了森林裡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物體。

我念國中時,父親曾帶我深入森林核心去打獵。那天早上有薄霧,環境幽靜,我推開松枝前進,吐氣在他身旁成雲,父子的吐氣一時之間在前方融合為一,折射陽光,頓時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父親拍拍我肩膀,要我留意,我見前方有隻大雌鹿,舉起步槍,準心對準牠的肩膀下方,單眼湊近瞄準器,另一眼眨了又眨,就這樣傻傻盯著雌鹿,感覺盯了好幾分鐘,其實只不過幾秒。

我愈看愈覺得雌鹿融入森林景物中,野性優雅風采怡然自得,毫不造作,身為大自然的一分子,毋需質疑自我,似乎也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只是盡其在我。化軀殼於無形。我終於開槍,子彈卻落在我們和牠之間的小徑上,偏移目標好幾英尺。那天上午接下來的時間,父親不斷勸我相信我射中雌鹿了,騙我說他正帶我追蹤微細的血跡,穿越森林追殺牠——其實我沒有那麼好騙。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