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院線《大象席地而坐》:抱著希望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

焦點院線《大象席地而坐》:抱著希望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
Photo Credit:繁盛映畫 / SNAPPP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胡波過世以後,他的教父貝拉塔爾懇請眾人買票進戲院觀看這部作品。影片用寓言開場的方式可能也讓人想起《鯨魚馬戲團》開頭那段關於太陽系的故事。兩人的影片風格背後都有著社會背景的來由。

文:于昌民(愛荷華大學電影系博士候選人)

四位人物,他們的名字不太重要,攝影機約莫總在他們的身後半公尺,跟隨、聽聞、記錄他們這一天當中的生命經驗,也因此人物總顯得離我們有些靠近,有些過於親密了些。如果說普通的電影敘事語言中,特寫鏡頭要強調的是角色對於事件的即刻反應,那麼《大象席地而坐》當中那些持續的鏡頭則揭露了臉孔的壓抑與無力。

人物們多數時候對於面前的殘酷沒什麼反應。他們明瞭,對於這個冷漠世界過多的情緒反應,只會加深挫折感罷了。四個小時當中,他們能做出的抉擇不多,個個都被困在了自己社會處境的牢籠內。

觀眾所感到的抑鬱感並不來僅僅來自於人物的憂鬱;在觀影的過程之中,影片的敘事讓我們理解到為什麼人物無法用行動來改變世界,讓自身最終得以獲得救贖。在描繪人物的無力感時,胡波像是在說:「你憑什麼?」

影片這般挑釁的姿態應該就是其獲得金馬獎的緣故——《大象席地而坐》的時長與劇情都再再挑戰著觀眾的耐心。就其片長來說,觀眾得有著耐心抵抗自己的觀影習慣,體驗人物的無力。就其劇情的政治意義上來說,在這些壓縮的吉光片羽當中,導演要觀眾深切感受的是當代中國的肌理。

電影的政治意義不需要做出某些立場的聲明與表態。我們畢竟已經不在身處於1960年代末的動盪之中,每部作品都得拍得像高達一樣解構好萊塢敘事系統的符碼與寫實主義,用直接的革命宣言取代電影的現實。

我們對於電影的政治/政治的電影,在這50年當中,有了不同的理解。我們明瞭了沉默的觀察也具有抵抗的可能性。透過觀看,觀眾得以重新構築對於世界結構的認識。

劇情當中,中國在數十年的急速發展後,所有的人情世故似乎都顯得更為極端與赤裸。經濟成長的失衡轉換成了世間義理的失調。在短短一天當中,幾乎四個角色都遭到霸凌,而加害者幾乎無一不是地位高一等的「他人」。

MV5BZGFlMzc2MDktOTczNy00Y2JlLWFhMzYtOWRi
Photo Credit:繁盛映畫 / SNAPPP

少年在家裡無端遭父親痛罵、在學校被羞辱、在路上想強出頭卻被滿臉橫肉、開著轎車的肥仔一頓痛打;老人即將被從自己擁有的家裡趕出、養的一條老狗在路上被咬死、想要討個公道卻只能在路旁草草棄了狗屍;少女家庭失和,只得和學校的教務主任私通以獲得家庭溫暖;即便是看似最為「有勢」的地方角頭青年,也不過就是在城市的角落之間撈點油水的蟑螂而已,對於未來茫茫不知去途。

或許我們能說這是某種急速發展中所造就的慾望叢林,弱肉強食與虛張聲勢是唯一法則。底層當中,人物只得逃竄。因為人們無法做點什麼,總在路上不得安穩,所以他們只好不停地放話。

虛無主義、存在主義的台詞在電影當中多不勝數——連高中裡的孩子還要跟你說艾略特的《荒原》。每個人都像是在等待果陀一般,在路上得不停的動著嘴。這些叨叨絮絮的橋段使得影片顯得有些空洞與做作,讓每個人物都像嘮叨的老太婆一樣對我們說著教。

在電影當中,這是人物肯定自身意義的方式。透過重複這些空洞的人生台詞,他們得以告訴自己「懂得了什麼人生的大道理」。

MV5BNmIwN2Q2OWUtYzkyNy00NTM2LWE1YmQtYzcw
Photo Credit:繁盛映畫 / SNAPPP

他們說,從16歲到66歲,重複、悲哀、痛苦的永劫循環才是人生的真理。他們說,抱著希望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然而,在重複的句法背後,其實只是裝模作樣而已,每個角色都想要把自身的空虛翻譯成存在主義的真理。換個方式說,《大象席地而坐》把中下層中國社會的狀態投射成普世意義的虛無。

相較起來,世間的沉重在整部電影當中則是無言地厚實。影片的敘事多數時候是透過長鏡頭的橫搖帶出,讓人物的時空體驗能夠完整地傳達給觀眾。同時間,不斷改變的攝影機景框又把每個角色拘束在自己的框架當中,難以脫逃。在宏觀的劇情結構上,導演透過四位人物的敘事線帶出許多事件的片段,讓觀眾自己找出他們之間不同的視角,用錯綜複雜的交叉變換來帶出人物的困惑。

在微觀的鏡頭語言中,由於觀眾通常不知道下一步的發展,所以很難在景框當中把注意力放在重要的事物上,只得隨著角色的視角探索那個我們依然很陌生的世界。

這些巡弋、探索的長鏡頭更讓劇情的轉折更為緊繃與突然:像是影片前半段,青年睡了表哥的老婆後,碰上表哥回家。兩人交換了幾句話後,在中景的表哥就突然一躍而下跳樓自盡,像是在畫面的右邊留下了一個破洞一般,類似的情景也出現在少年學校的爭執中。衝突在電影語言當中被淡化,卻讓人感到無言的糾葛——這些厚實的長鏡頭讓影片有了實實在在的立體感。

在胡波過世以後,他的教父貝拉塔爾懇請眾人買票進戲院觀看這部作品。影片用寓言開場的方式可能也讓人想起《鯨魚馬戲團》開頭那段關於太陽系的故事。兩人的影片風格背後都有著社會背景的來由。

對於塔爾來說,是柏林圍牆崩塌之後,後共產主義社會價值觀的崩塌。對於胡波來說,則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遺產。兩人之間的差異,或許可以用一句話來總結——形而上或是形而下的恐懼與戰慄。

塔爾作品當中,世間的物質總在沉默中昇華成超脫的精神、追求甚至是虛無:他的世界裡充滿了詩人與過客、狂風與落葉。《大象席地而坐》則總在世間的泥濘當中掙扎著,人物有著世俗的關懷與焦慮,他們覺得自己總是想著生命的意義,實際上卻處處受金錢束縛。說起來,銅臭或許早已決定了導演與這部影片的宿命。

  • 台灣上映日期:2019/01/11

責任編輯:游千慧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