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向日本苦悶抑鬱「崩世代」致敬的悼歌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向日本苦悶抑鬱「崩世代」致敬的悼歌
圖片來源:《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走紅後,成為日劇生產線上中流砥柱的野木亞紀子,交出的最新成績單,雖不若《月薪嬌妻》那般輕快幽默字句珠璣,也不若《法醫女王》那般逼視死亡的震人心魄,但一以貫之的是她洞悉世情之餘,仍願意溫柔回應世界的善意。

野木亞紀子的新作《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獣になれない私たち),無疑是一帖日本「崩世代」迷走於職場與愛情的悼歌。

日本崩世代──幻滅的集團主義價值神話

一系列叫好叫座的作品後,中生代編劇野木亞紀子的品牌形象已逐漸確立。《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是一部聚焦於日本職場殘酷生存法則的寫實之作。由新垣結衣飾演的小資女,在公司裡雖掛名「特別創意主任」,實際是萬年助理兼打雜工。工作壓力龐大到讓她隨時想跳軌自殺,貨真價實的「低階人口」,加之工作的困頓使自我認同動搖,對未來與愛情都萌生極大的不確定性。貌似理性自律、工作萬能的她,唯一的宣洩出口,便是下班後上一家名為Tap5的小酒吧,也由此開啟她與男主角根元恒星(松田龍平 飾)的邂逅與互動。

長久以來坊間普遍都有種看法──欲了解日本民族性的核心,必得從「集體主義」(集団主義)入手。儘管從嚴謹的學術角度來看,這種過度蒼白而扁平的預斷論述,早已受到不少檢討與批判。不過不可否認地,它仍某種程度精準地概括了日本人的行為以及日本社會的運作模式:為了群體著想,個人時常得要犧牲自身的利益;或者,為了維持群體和諧融洽的表象,個人必須犧牲自己的個性,甚至學著甘於平庸、平凡與從眾。

於此同時,與集體主義相伴而生的則是所謂的「建前文化」,「建前」(場面話)意指一種矯飾虛偽、盡力保持和平的人際規則,其反義詞為「本音」(真心話)。而如何精確區辨對話者處於建前或本音狀態、並據此做出正確反應,向來是想要真正融入日本社會必修的法門。正因為在集團主義的從眾效應之下,「誠實地展示自己的真實情感和意圖」被視為幼稚且不成熟的表徵,日本人傾向不說出他們的真心話,最起碼他們不會直接表達出來,久而久之也導致人際交往互動的虛偽矯飾。

女主角深海晶原初的人物設定,恰正精準地反映上述日本民族性的千人一面。故事一開始,恆星即一語戳穿晶的虛偽,說她臉上無時不刻掛著笑容,「看了就噁心(キモイ)」。職場上,即便內心百般不願,但為了維持「前輩形象」,她還是替懶散的同事收拾善後勤加照拂。又比如烤肉會上,被當眾揭發自己的男友仍和前女友同居的事實,內心淌血卻佯裝若無其事替男朋友圓謊。尤有甚者,她大方收留自己的情敵「朱里」登堂入室寄居籬下,最後更替「朱里」收拾工作中途人間蒸發的爛尾。

諸般不可思議的作為,是需要何等強大、「閱讀空氣」(日文:空氣を読む,意指察顏觀色、動見觀瞻)的自我說服、情緒訓練與表裡不一的偽裝功夫,才能達到這般境界?!但事實上,晶又比誰都看得透澈,深諳完美女友形象都是勉強為之,她問京谷「要不是我這樣刻意表現出溫柔可愛的樣子,你也不會喜歡我吧?」京谷頓時啞口無言。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透過堆疊深海晶「聖光大開」的言行背後情緒壓抑的苦悶情節,亦使性別權力符碼長期在日本女性身上,不斷進行量產與規格化的現象益發凸顯。這種文化習性,大概也只有透過深海晶這樣一位生活在「大大小小集團網絡」下、同時又要背負企業禮儀與傳統社會普遍期待的日本女性,才能深切呈現且精準傳遞這些畸形美德背後的酸楚。

第七集晶在相模灣邊跟京谷提出分手,象徵與過去那個被集團主義與建前文化所宰制的自我道別。

晶兀自的獨白中帶著透澈的了然:

「我曾經深愛著你,和你交往之後我才第一次知道,被愛的感覺原來是這樣,我的人生也還沒那麼糟!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想。和你分開,對我來說就像要捨棄掉自己的人生,所以我不想丟棄,一直緊緊握在手裡、笑著唬弄過去,完全無法說出任何的想法,但這樣一來,這些都不是我的人生了吧?」

「我捨棄了自己的人生,但其實我不想放棄,所以,我要和你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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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晶與京谷,正是集團主義掛帥下,個人的正常化是藉由各種社會建制與權力關係而得以被確立的兩個典型人物。但諷刺的是,時時刻刻服膺集體規範的他們,實際上卻在公私生活的夾擊下顯得狼狽至極。反倒是劇中視社會教條如無物的兩位「異端」活得自在舒心,其一為總能追隨心中的直覺而行動的「吳羽」(菊地凜子 飾),其二是堂而皇之賴在前男友家中當無業遊民長達4年、每每開口總還是苛薄毒舌冷箭齊發的「朱里」(黑木華 飾)。徹底從集團主義中遁逃而出的這兩人,與唯唯諾諾於世俗禮教的晶與京谷形成強烈對比。各自對照了日本人表裡不一「建前」vs「本音」兩面手法,更是野木編劇藉以針砭日本特殊文化肌理的雙關隱喻。

熱衷於謝罪的恥辱文化

長久以來,一個稍微具有社會觀察意識的腳本家,都不可避免的會去碰觸日本社會為人詬病的明示(抑或隱性)的性別歧視議題。《庶務二課》中透過一班在總務處任職的女OL對抗業務部高層,控訴階級與性別的雙重壓迫;《問題餐廳》企圖涵括女性創業過程的職場歧視;而女性主流性別觀的諷喻,更在《東京女子圖鑑》一劇中達到典範式的高度。

有趣的是,除了反思集團主義,在《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中,編劇更進一步精巧地透過劇中兩位女主角:晶在第一集的「土下座」與吳羽在最終回的「謝罪記者會」,對日本女性如何踐行謝罪儀式提出觀察。

事實上,無論在公共領域、日常生活或是社交網絡中,日本人似乎總有道不完的歉,「謝罪會」作為一套已經訂製化的場面,被日本企業和公眾人物奉為攻克危機公關的圭臬,早已自成一套操演潛規則和應該遵循的內部邏輯。

一般來說,謝罪者往往必須身著深色套裝,或單獨或整齊地排成一排,在記者媒體前貌似沉重地說上那一百零一句「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並以90度姿態彎腰俯首5-10秒。發展至今,已流於形式謝罪而謝罪的「道歉表演秀」,也招來個人是否心悅誠服真誠懺悔之譏,編劇當然也免不了對此口誅筆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