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中國》:20世紀初的中國,被視為落後的「混種」國家

《滾出中國》:20世紀初的中國,被視為落後的「混種」國家
Photo Credit: Sidney David Gamble @Wiki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中國是古老的,充其量是靜止,最糟的是落在進步與現代的世界之後。這種形象普遍流傳。一九一一年,美國社會學協會會長描述中國是「歐洲中世紀再現」。

文:畢可思

這也是一種宣戰,以獨特的方式。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國際中國藝術展於倫敦柏林頓府開幕,這裡也是皇家藝術學院。中國藝術收藏從未同時展出如此包羅萬象、豐富多元的展品,其中七百八十件出自北京故宮博物院——從前中國皇帝居住的紫禁城宮殿。三千○八十件展品來自兩百八十位捐助者;四個月內吸引了四十一萬七百六十八人參觀;賣出十萬份展覽目錄;書店擺滿中國藝術叢書;演講、廣播與媒體充斥中國不為人知的光芒。從未有過如此展覽,得以扭轉中國以及中國文明與文化的認知。

首先映入參觀者眼簾的是高五米七、一千三百年前的彌勒佛雕像,由一塊完整的大理石雕刻而成。十四間展示廳擺滿藝術品,參觀者能一覽從商代開始,直到十八世紀的中國三千年歷史。這是新形式、擁有新色彩的抗爭。在眾多展品中,最驚人的是繪畫,此領域的中國藝術鮮少為外人所知,外國觀眾也大多無法理解。除了為數稀少的收藏圈,提到中國藝術想到的不外乎瓷器、少部分中國古代的陶藝文化,或是外國人統稱為「骨董」的小玩意兒,英國人便特別喜歡收集鼻煙壺。展覽會場層出不窮的展品挑戰狹隘的認知:屏風、書法、雕像、浮雕、銅器、玉器、繪畫。

為了襯托藝術品,展場為「寒酸」的牆壁覆上帆布。但中國藝術品相較於「機器製造」與粗俗的文藝復興葉片壁帶,仍然形成強烈對比。某些中國人可能認為主題太過繁複,人潮妨礙了細細欣賞藝術品的興致,但這就是展出成功和大量展出的問題,公開展示中國富有也令人尷尬。策展人和評論家建議,應以藝術的角度,而非中國的角度思考這場展覽。有人評論:「如果你敞開心胸走向這些壺,便能聽到它們說著希臘的詩歌。我想你會發現兩者一樣精緻,引人讚嘆。」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種看法。藝術評論家克里夫・貝爾(Clive Bell)問道:「中國的林布蘭在哪裡?」怎麼在一五○○年後就走下坡了。另一位作家則問,難道真有任何人在這些雕像前,能用「醜陋的神像」形容?現場展品驚豔眾人,「西方的軍人、商人、傳教士早該把文明帶給這群擁有如此傳統的民族。」幾乎每篇關於柏林頓府展覽的報導都透露著政治意涵。

這場展覽讓眾人看見,原來中國文化價值不斐,自成一格,以特有的方式貢獻世界文化。因此,中國文化必須保存。「難怪,」從北京護送展品前來的官方代表鄭天錫(F. T. Cheng)心想:「有人認為,展覽加速了日本隨後侵略中國。」為什麼?因為「日本害怕展覽引發太多對中國的同情」。鄭天錫是留學倫敦的律師,後來擔任駐英大使,他的玩笑帶著嚴肅的意圖。對國民政府而言,日本頻頻挑釁,加上國際社會對於中國文明抱持懷疑,對於中國困境看似漠不關心,參展無異力拼國家存亡。

中國知識分子數十年來不斷憂心國家滅絕——亡國。一八九四至九五年對日戰敗,割讓台灣,一八九七年德國侵占膠洲灣,令人不知所措的「瓜分租界」時代就此開始,「亡國」一詞因此首見於一八九○年代。俄國欲壑難填、法國與英國獸性大發,紛紛立樁標示「勢力範圍」,迅速占據新租界。範圍不大但位置關鍵的領土似乎永遠與中國分離。若從歐洲列強制訂政策的一小群政治家、外交官和軍官的觀點而言,這些動作具有地理戰略意義。對中國的觀察者而言,卻如同世界末日,擊潰了對於清朝治國能力的信心。一九○○年,拳民起義與隨後的戰爭穩固了歐洲和日本的收益:英國似乎正將西藏脫離清朝控制;一九○四至○五年,日俄為爭奪滿洲,在滿洲發動戰爭;一九○八年,日本完全切斷韓國對中國的宗主權。

清朝喪失部分國土,但直到一九一一年依舊存活,即使朝廷的威望已經破碎,絕大部分的領土仍然完整。新建共和體制的成就即是在多國占領的滿族帝國下,建立國家,入主中國歷史核心。外蒙古已經丟了,蒙古共和國也已成立,至少中華民國現在獲得的是前清名義上的疆域。一九一一至二一年,革命人士和復辟派最憂心的是,若不迅速找出解決危機之法,恐怕外國會趁機瓜分。雖然接下來二十年,軍閥割據,烽火連天,缺乏有效治國的政權,而且新疆與西藏的自治運動活躍,但是共和體制的主權名義上仍然完整:疆域依舊不變。

滿洲國的成立改變了一切。滿洲國看似自此永遠脫離中國,快速廣大的定居計畫似乎也支持建國。科學也來背書,日本歷史與考古學者又碰巧公正地提出了新研究結果,表示滿洲從來就不屬於中國。滿洲歷史上屬於大韓帝國民族,而現在韓國已納入日本帝國。然而,即使中國漢人大批定居東北是相對近代的歷史(禁止移居東北的法令直到一八七八年才解除),但漢人定居仍是事實。滿洲人是中國人,如同中國其他民族。李頓報告直白地提過不只一次:滿洲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部分。」

伴隨局勢發展的通常還包含來自外國的雜音,他們談論「垂危的國家」,以及誰有權利繼承這些國家——還有這些國家的利益;此外,普遍的文化觀點都已先入為主地預設中國文明與文化是退步落後的。十九世紀末,這種觀點又結合了「科學」的種族論點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維。中國滅絕似乎完美符合這些模型。自從首位英國特使馬甘尼(Lord George Macartney)抵達中國,一七九四年一月他便做出結論:清朝是「古老又瘋狂的一流巡防艦」,某天很可能「變成漂流的殘骸」,最後會「一片一片在岸上擱淺」,堅決的語氣盡是貶抑。中國難逃墜落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