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愛讓人受傷?》:情色是一種浪費虛擲的行為

《為什麼愛讓人受傷?》:情色是一種浪費虛擲的行為
Photo Credit: Neto Baldo@Flickr CC BY-ND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社會上之所以無法接受政治正確語言,是因為政治正確語言將傳統性別關係所賴以存續的基礎——情感幻想和歡愉享受——排除掉,但它又無法真正端本正源,從根本上撼動或改變性別不平等,眼睜睜看著性別不平等啃噬兩性關係的核心——情感。

文: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

情色是一種創造深厚差異性的行為

浪漫實踐為何總夾帶強烈的性別符碼——如「替女士開門」、屈膝下跪示愛、送上一大束鮮花——「感覺」這比赤裸裸詢問女人可不可以觸摸她胸部更能挑起對方情慾?這是因為透過那些帶有強烈性別符碼的浪漫實踐,可同時達到好幾個目的:美化男性權力;在「支配」之外裹上感情與尊重的糖衣,易言之,可透過浪漫實踐來掩飾權力,使之隱而不顯;將兩性關係加以儀式化,用清晰明確的意義模式來安排、組織兩性關係;玩弄意義,尊敬舉動(如開門)之所以誘人、挑逗意味十足,是因為那是假的,是握有權力一方玩的把戲(奴隸尊重妳,妳並不會被吸引、打動,但權高位重的男人可不一樣了,他們稍稍表達敬意,便顯得格外迷人)。

所以我們明白女性主義為何要卸除兩性關係的情色外衣,因為女性主義的目標很簡單,就是揭發權力,竭盡所能將那掩飾、美化權力的潛藏意義網給拆解掉。現代性理論健將路易.杜蒙將整個權力動態解釋得很清楚,他說權力在本質上跟層層堆疊的深厚意義,或說美化意義,十分近似。他寫道:「想了解我們的價值是什麼、關鍵是什麼,其實並不難。平等與自由,正是我們文化最珍視的理想。」不過杜蒙認為,我們對社會關係的認識與理想卻也因為這些價值而日趨扁平:

(我們)首先強調平等,這意味大家都一樣,彼此差異不大。......如果說我們真的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唯有邪惡社會才會否定這樣的價值,那麼,世上所有人可以說大同小異,甚至通通都一樣,全然平等,不因條件優劣或財產多寡而有所不同,更無將人分門別類的道理。

杜蒙先回顧托克維爾(de Tocqueville)的論點,接著補充道:「在不平等體制下,有多少社會分類(social categories),就有多少種人。」杜蒙在印度觀察不同社會群體或文化群體之間的關係,並提出深厚差異(thick differences)理論。按照他的觀點,我們的左、右手並非對稱、對應的關係,它們本身是不一樣的東西,因為左、右手跟人體的關係不同。所以杜蒙認為,過度強調平等,反而抹除質性上的差異。他之所以拿手作比喻,是因為左右手人體缺一不可,但左手就是跟右手不一樣。在非現代、非平權社會裡,手(左、右手)跟身體的關係決定了一隻手的價值,而身體的地位又比手來得高。

刻意迴避主從關係,就讓我打開天窗說真話吧,刻意迴避超越性,到最後不過是用扁平觀點取代深刻觀點;不僅如此,迴避超越性更是「原子化」的元凶,抨擊現代性最烈的浪漫主義者或懷舊主義者對原子化現象抱怨頗深。......在現代意識型態影響下,先前的階序世界早已往四面八方散開、延伸,充斥這種扁平視野。

杜蒙所說的意義體制,是一個能讓人在井然有序、整體性(holistic)、階序化的道德宇宙和社會體系裡產生超越性的體制。情色主義源自西方父權文化,它把類似「右手/左手」二元對立觀套在男女關係上,一再強調男女極端不同,各自扮演由多層次差異所構成的身分。這種多層次深厚差異,一直以來始終是把男女關係情色化最重要的手段,起碼從男女身分強烈本質化以後便開始了。我們不禁會懷疑,權力之所以創造如此豐富的意義,是不是因為它永遠需要蒙紗戴巾試圖掩飾什麼?因此,它不得不為此創造複雜意義,以便在施加暴力的同時,又巧妙迴避「它自身才是暴力的始作俑者」此一事實。逃避方法就是美化那些隱藏權力的關係,例如傳統浪漫求愛方式,或是要求男性展現「彬彬有禮」風範。

情色之為間歇性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用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概念來定義情色,他說:

身體最引人遐想的部位難道不是在衣服開口處嗎?在性倒錯情下(屬於文字愉悅的領域)根本沒有所謂的「性感帶」......心理分析說得極是,間歇性(intermittence)總會挑起人的情色慾望,好比說,我們經常在兩件衣物(如褲子和毛衣)或衣角邊緣處(開領襯衫、手套和袖口)看見肌膚一閃而過;真正挑逗人的,與其說是間歇性閃現,倒不如說是那若隱若現、若有似無的感覺。

情色動態乃是一段「揭露」和「隱匿」交織出現的過程,或許已經有人猜出一二,「揭露」和「隱匿」二者輪替,恰恰推展出(情慾)匱乏和滿足的遞嬗變化。但反觀性解放和那些被人視為「政治正確」的穿著實踐與身體實踐,則傾向削弱此一動態,因為他們將體表整個攤平開來,每個地方都一樣,不因暴露(性解放政治,例如去天體營)或掩藏(「暴露身體」不具政治合法性,因為這充分體現「性被客體化」)而有所不同。此外,敞口衣物還點出界線不確定這件事:什麼是情色?這種情色主義究竟在何時、何地是被允許的,又是在何時、何地不被允許?間歇,確實可以創造某種符號上的模糊與曖昧。政治正確、符合程序的談吐與穿著則不然,它們企圖消弭模糊性,哪些地帶准人接近、哪些地帶不准人接近,通通界定得清清楚楚。簡言之,當今的新規矩不容一絲模糊性存在。

全神貫注與自我放棄

哲學家理查.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提出一個相當有趣的分析,他說:情色經驗,實際上算是某種美學經驗。不同於康德式的抽離、超然,舒斯特曼認為情色經驗令人渾然忘我,難以自拔。

人可以從兩個層面享受性愛,一是令人感到心滿意足、渾然忘我、全神貫注的亞里斯多德式活動,二是該活動所帶來的歡愉感受;性愛經驗赤裸裸呈現如是現象:既具主觀享受,卻又刻意指向某個對象、某個客體(通常是另一個人);這對象決定了整個經驗的架構、品質,並賦予性愛重要的意義......。透過這樣一種認知經驗,人開始認識自己,理解他們與性伴侶的身心。性行為讓我們看到凝聚力與整體性的完美結合,令人感覺事情正往圓滿顛峰持恆地發展。相較於尋常的乏味經驗,性經驗顯得格外鮮明,獨樹一幟。性經驗涵蓋各式各樣的情感,有些情感強烈無比;性經驗展現出的樣貌更是千變萬化,時而專斷獨行、貪得無厭,時而屈服稱臣、渾然忘我。

性愛經驗/情色經驗反對條分縷析的理性思維,因為後者會把經驗零碎化、區隔化,打斷經驗的流動,破壞即時臨場感受。性經驗令人渾然忘我。所以舒斯特曼繼承韋伯的見解,認為「理性控制下所產生的自制歡愉,跟那些令人神魂顛倒的經驗所觸發的激越狂喜不一樣」。韋伯若天上有知,必定點頭如搗蒜,深表贊同,因為他說過:

戀人這才真正意識到他的根必須扎在真實生活裡,那是任何理性作為永遠都無法觸及的核心。他知道他已經掙脫理性秩序那冷冰冰、瘦骨如柴的雙手,正如他已經徹底擺脫日常生活的乏味。戀人意識如欲留存,那麼,他自身的經驗必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不磨滅。這種經驗難以言傳,等同於「擁有」神祕力量。不僅因為戀人的經驗炙熱強烈,更因為那著魔一般的現實太直接。

性慾情色,乃涵蓋經驗之整體,所以它無法被化約、被簡化成知識類別。這也意味,從情色領域衍生出來的解析模式必定是非理性的。「在經歷過一段不圓滿的肉體交融,雙方心裡很清楚他們沒走對路,沒走在那條通往彼此神祕終點的路:命運,得從該詞彙最高的意義來理解。」命運是唯一能夠圓滿解釋愛情的途徑,因為它對戀愛期間所產生的諸般感受負有全責,卻又毋須對之加以解釋。有了命運這樣一個理由,諸般感受通通都是不可避免的。也因此,情色經驗無法承認經驗以外的因素。情色主義屬於一種意義體制,在意義體制下,具體、特殊、整體性判斷、不可化約性等特質主宰了一切。理性化意義和情色經驗是相互牴觸的,因為理性化意義會把情色經驗加以智識化(intellectualize),拉開經驗與先驗知識之間的距離,削弱全神貫注的強度。

情色是一種浪費虛擲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