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這樣思考的》:西方社會突顯個人,不代表注定要被「原子化」

《世界是這樣思考的》:西方社會突顯個人,不代表注定要被「原子化」
Photo Credit: Alexas_Fotos@Pixabay CC0 Creative Commons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有趣的是,「原子式的個體」(atomic individual)的隱喻越來越流行,人們甚至開始擔心西方的個人主義會不會太激進了。大家也都會談到「原子化的」社會,每個人都彼此隔絕,生活在私人的泡沫裡。但是只要我們以柏拉圖的觀點去思考自我,基本上就會把它原子化。

文:朱立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

原子化的我

由雅典的亞略巴古山(Areopagus)俯瞰,整個雄偉壯麗的衛城以及雜亂無章的現代城市盡收眼底。一百一十五公尺高的巨大岩石,沒有任何人類建築的遺跡。但是西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卻很可能是在那裡發生的。一塊不起眼的旅遊資訊板告訴遊客說:「亞略巴古議會在山丘上集會審訊一宗被控殺人、褻瀆神明以及縱火的案件。」那可能就是西方哲學之父蘇格拉底的審判,他被控煽惑年輕人以及不敬神明,而以毒酒處死。他似乎接受了這個裁決而沒有選擇流放。

資訊板上沒有提到這個故事。或許雅典人不想提醒遊客說他們害死了這個城市最聲名顯赫的人。也沒有任何證據指出雅典衛城北側的羅馬市集裡的風之塔,是審判和處決蘇格拉底的遺址。關於他的處決唯一可能的證據,或許是菲羅帕波斯山(Filopappou Hill)路旁一處別致的小山洞,外頭有個牌子寫著「蘇格拉底的監獄」,雖然底下也有幾句話提醒人們那可能是穿鑿附會之說。

蒙田(Montaigne)有一篇著名的散文,題為「研究哲學是為了學習死亡」(That to Study Philosophy is to Learn to Die)。如果真是如此,那或許也是因為蘇格拉底樹立了一個典範,他欣然接受他的命運而無所畏懼。我們不是很清楚他在臨死前的細節,但是他的學生柏拉圖寫了三篇對話錄,戲劇性地描寫他的審判和死亡。蘇格拉底之所以如此從容不迫,那是因為他相信靈魂不滅,也會很高興拋掉累贅的臭皮囊,以及它令人厭煩的痛苦和使人心猿意馬的欲望。對於蘇格拉底而言,「他的靈魂是一個無助的囚犯,手腳被捆綁在身體中,只能透過靈魂的囚室間接地看到實體,在無知的泥淖中打滾。」身體是「會死的、多樣的」,而靈魂是「神聖的、不朽的、理智的、統一的、不可分解的」。靈魂很容易「被身體拉入多樣性的領域而迷了路」,但是當它專注在純粹理性時,它就「穿越多樣性而進入純粹、永久、不朽、不變的領域」。哲學家的靈魂明白這點,「這個靈魂通過追隨理性和做哲學的永久同伴來免除欲望」。

這個關於靈魂的看法,「統一的」、「不可分解的」、「不朽的」、「神聖的」,形塑了接下來幾千年西方人對於自我的觀念。它對基督教的衝擊更是不容小覷。基督的復活是肉身的復活,這絕對不是枝微末節的信理。耶穌不只是靈魂升天而已,他的肉體也一起升天。靈魂脫離身體的想法是初期基督教思想後來和柏拉圖主義匯流的結果,不過它的影響卻相當深遠。

兩千年後,一個法國哲學家同樣為自我和靈魂的觀念辯護,而他的核心觀念和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如出一轍。笛卡兒說他知道「除了我是一個思想物之外,根本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必然地屬於我的本性或本質......我的本質只在於我是個思想物」。這個自我或心靈是「沒有擴延的」而且「完全不可分的」。笛卡兒說:「因此我(亦即我之所以為我所依據的心靈)是完完全全、確確實實地與我的身體分開的、互相獨立的;沒有身體,我仍然可以存在。」

西方哲學的身心二元論

身心二元論已經成了西方世界理所當然的思考模式,人們會不假思索地以為全世界都是這麼想的。儘管所有文化都會以不同的語詞分別指涉身體和心靈,卻不一定認為它們本質上是不同的兩個東西。我們或許會區分笛子以及用來做笛子的木頭,但是我們不會認為它們是不同種類的實體(都是木頭)。身體和心靈的關係或許也是這麼緊密。東亞的每個地方似乎都是這麼想的。例如說,中島隆博表示,「心」(心靈和心智)是日本哲學的核心概念。「我們有相當久遠的泛靈論傳統,但那不是原始民族的泛靈論,」他說。同樣的,中國的「心」也意指著「心靈」和「心智」。

在西方哲學裡,關於柏拉圖和笛卡兒的自我概念,一直是言人人殊,各執一詞。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第一個就挑戰他的老師,認為「靈魂」是人類天生的一種功能,而不是分離的、非物質的實體。而休姆則是在探討人格同一性的問題時挑戰笛卡兒的說法:「有些哲學家們認為我們每一剎那都親切地意識到所謂我們的自我;認為我們感覺到它的存在和它的存在的繼續,並且超出了理證的證信程度那樣地確信它的完全的同一性和單純性。」相反的,他主張說,「就我而論,當我親切地體會我所謂我自己時,我總是碰到這個或那個特殊的知覺,如冷或熱、明或暗、愛或恨、痛苦或快樂等等的知覺。任何時候,我總不能抓住一個沒有知覺的我自己。」

然而,形塑西方哲學想像的,不管是學術或大眾的形式,莫過於柏拉圖和笛卡兒的觀念。那不僅僅在於靈魂不滅的信仰深植於民間,更重要的是,人們一直假定自我是單一的、不可分的、不變的。而笛卡兒和柏拉圖使用的形容詞,原本卻是用來描述原子的。現在我們都知道原子會分裂,但是原子(atomos)這個詞原本的意思其實是指「不可分割的」。最早的原子理論是西元前五世紀的路西帕斯(Leucippus)提出的,接著則是他的學生德謨克里特(Democritus),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由極微的、堅固的、不可見的、不可壞的元素構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