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影》:本片唯一慶幸的,是沒有用原本屬意的景甜擔任女主角

張藝謀《影》:本片唯一慶幸的,是沒有用原本屬意的景甜擔任女主角
Photo Credit: Reuters/達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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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無疑是完全張藝謀色彩的電影,這部片雖然面面俱到,電影當中的色彩美學、動作、角色心境(「替身」)全都有了,但力量卻不足。這個不足來自一種商業表現。而進入21世紀的張藝謀,比他早期更難做出批判的作品。

中國第五代導演張藝謀於2018年推出新作《影》。這部片維持了張藝謀個人電影美學的一貫風格,是一部不錯的電影,但沒有什麼開創性,也無驚奇感。相較張藝謀的小品電影多半是個人抒發,無大敘事或美學上的追求,他的大片通常有美學挑戰或是意識層面的探討。本片理應延續《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水準,卻沒有做到。

《影》被一些影評人稱讚有維持張藝謀一貫的色彩美學,透過美術造景與運鏡的呈現,用墨色帶出了一個中國的歷史政治寓言,手法高明。如果這個稱讚放在新導演身上倒沒有錯,但放在早已交出《英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等影史經典的張藝謀來說,《影》就顯得較為薄弱。

做為文革時代出身的第五代導演一員,張藝謀這輩的中國導演普遍關注兩大議題。一個是因為時代劇烈改變的中國崛起的歷史動盪;另一個就是青年時期經歷的農村議題。成長在經濟起飛時代的第六代導演,較為關注都會或個人的生命課題,而第五代導演的作品多會讓人去思考「中國」是什麼。一個有三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是如何在二次大戰之後,面對時代的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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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影》 (2018) IMDb

張藝謀無疑是中國電影承先啟後的大師。他不但得遍世界各大重要電影節大獎,在獲獎成就上,僅輸給台灣的華人導演李安;而他的電影比起同輩導演,不管是藝術表現或議題的深化,面向都來得更廣。時代造就了張藝謀,讓他目前可說是後無來者。

張藝謀在有國家電影製片廠資源的挹注之下,拍出了中國影史最輝煌的幾部電影:《活著》、《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而當他跟同世代導演一起面臨時代改變,如中國電影資本市場化的狀態,也還交出了《英雄》跟《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傑作。

中國電影工業的轉變,讓中國的藝術片導演即使有龐大資金,仍難以用過去的藝術片式追求,來拍攝商業電影。陳凱歌的失敗就是最好的例子。但張藝謀高明的地方,在於他把過去在影像上大色塊的對比呈現,透過千軍萬馬的數量感,去刺激觀眾的感官。

《英雄》就以此基礎,成就了影史最好的武俠片。殘劍、飛雪殺入秦宮的場面,加上具備中國哲學意涵的武學決鬥,可說刷新世界影史的極限。其武俠意境的展現和藝術性遠勝李安的《臥虎藏龍》。而《滿城盡帶黃金甲》透過大數量的士兵動作與色彩展現,也讓原本屬於三廳類型的莎士比亞宮廷劇,在動靜之間,讓角色的情緒被推到最大,張力不輸《菊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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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滿城盡帶黃金甲》 IMDb

而與外資合作的《長城》,一如好萊塢大片的模式,張藝謀的個人電影語言被減至最低,成了一部B級片,無可談之處。

但《影》無疑是完全張藝謀色彩的電影。他將原作《三國・荊州》架空為虛構背景,設計了奇形兵器「沛傘」,用它來做慣用的與角色對照的材料。但關於沛傘的打鬥場面,既與整個水墨畫氛圍無多大關係,無法複製《英雄》當中大規模的色彩對比的戰國風景,也無法像《滿城盡帶黃金甲》以華麗的宮廷與金光閃閃的甲冑,來凸顯晚唐道德頹敗的氣氛感。

如果按照張藝謀原本的想法,他本來就對中國歷史上「替身」的概念感興趣,又一直想拍一個水墨畫風格的電影。那最適合《影》的反而應該放在中國最波瀾壯闊的三國時代,並以大色塊的多元華麗的場景,來凸顯替身跟影的關係。讓水墨的意境只出現影子身上,而背景依然華麗,這樣效果會更好。

但張藝謀有意識的讓整部片全走水墨色調,最高明的地方是,他並非用白色來凸顯墨色,而是非常精準地抓到中國文化的意境,用墨色的濃淡來傳達事物的層次,這正是中國舉世無雙的文化成就。所以電影當中所有器物就只有一個色彩,就是墨色,濃淡的差異而已。

但在這濃淡之間,張力也就一如中國文化中的淡泊與逃離,呈現了一種對於權力的逃避,戲劇性也因此減弱。

回頭看張藝謀的顛峰之作。《活著》講中國人面對政治苦難的適從之道;《紅高粱》凸顯了中國人民面對自然環境的艱困;《菊豆》以通姦議題,去講中國人的道德情境;《大紅燈籠高高掛》講儒教體制下父權掌控的權力鬥爭,每一部都在講中國人思想上從古代進入現代,該如何適從的問題。他厲害的地方,是讓每個角色都落入一個自己無法逃脫的困境中,然後從中尋求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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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大紅燈籠高高掛》 IMDb

但後期商業化的電影,《英雄》以極爛的結局,讓「刺秦」一事成了笑話。電影的武打美學無以倫比,但故事爛到極點;《滿城盡帶黃金甲》則限縮到一個暴君的日常生活,少了一種與歷史、文化情境接合的深度。而《影》在意涵上雖然面面俱到,電影當中的色彩美學、動作、角色心境(「替身」)全都有了,但力量卻不足。

這個不足來自一種商業表現。如果要強化男主角作為都督替身的心理困境,片中關於「沛傘」的使用,還有毫無趣味的攻城之戰等畫面應當減少。反而像男主角傳達都督指令,要調死囚部隊去攻打荊州的過場畫面,水墨畫的無聲意境,最能凸顯男主角的心境。但所有在該如此操作的場景,張藝謀都以一般好萊塢劇情片的人物衝突去帶過,反而讓張力減少。

而在影片內涵這塊,《影》原本的確是中國議題的絕佳題材。中國文化向來有明顯的「表裏」兩面。為君者儒法一體,刑利兩用。表裏交錯的道德情境是讓中國文明處處充滿矛盾的關鍵。但張藝謀在這裡,除了只是讓替身與都督的意義轉換外,對於中國人文化情境下的正反意義卻沒有多於著墨。反而在王家衛《一代宗師》當中,宮家用來應付踢館、幹掉他派高手的不出名人物,在香港與葉問交手的一段,比張藝謀更能傳達中國人「表裏」兩面的虛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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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電影劇照|Photo Credit: 澤東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