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無限的盡頭》:我覺得我沒在駕駛「自己的意識」這台巴士

《尋找無限的盡頭》:我覺得我沒在駕駛「自己的意識」這台巴士
Photo Credit: Depositphotos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如果服藥讓人變得不一樣,或者會深深改變一個人……那樣感覺很瘋狂不是嗎?誰來決定我是什麼樣子──是我還是製造來士普的工廠員工?就好像我體內住了一個惡魔,我希望它離開,可是想到要用藥丸來消滅它……我不知道……感覺很奇怪。不過也有很多時候我可以接受,因為我真的很討厭這個惡魔。」

文:約翰.葛林

那天放學之後,我和辛赫醫生在她那間無窗的辦公室有約。辦公室位在卡梅爾市印第安納大學北區醫院廣大的院區內。媽媽提議要載我去,可是我想和哈洛德獨處。

一路上,我都想著要和辛赫醫生說什麼。我沒辦法同時聽廣播和思考,所以車上很安靜,只聽得見哈洛德的機械心臟巨大的隆隆聲。我想告訴醫生我已經好多了。因為這是疾病故事該有的發展:疾病是已經跨越的障礙,或是贏得勝利的戰役。疾病是用過去式來述說的故事。

我坐了下來,辛赫醫生問我:「狀況怎樣?」她的辦公室牆壁上一無所有,只有一小幀照片,上面有個漁夫站在海邊,肩上掛著魚網。這張照片看起來像出自內建圖庫,就像畫框附贈的照片。她的牆上甚至沒有掛任何文憑執照。

我說:「我覺得我好像沒在駕駛自己的意識這台巴士。」

她說:「妳無法控制自己。」

「大概吧。」

她翹著二郎腿,左腳輕輕踏著地面,彷彿在傳遞摩斯密碼求救。辛赫醫生的身體總是在動,宛如畫得很糟的卡通人物,然而她的表情卻是我看過最標準的撲克臉。她從來不會顯露厭惡或驚訝。我記得當我告訴她,有時候我想要把自己的中指扯下來、狠狠踐踏在上面時,她說:「因為那是妳疼痛所在的位置。」我說:「也許吧。」她就聳聳肩說:「這種情況並不罕見。」

「妳的侵入性思考和反芻思考有增加的情況嗎?」(註:反芻思考指反覆不斷想著事件的始末、以致過度進行分析且難以休止的心理現象,通常因不斷的負面思考而造成更多痛苦)

「我不知道。它們一直在侵入。」

「妳什麼時候拆掉OK繃的?」

「我不知道。」我在撒謊。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我便招認:「午餐之後。」

「妳還是在怕困難梭菌嗎?」

「我不知道。有時候會。」

「妳覺得自己能夠抗拒──」

我說:「不能。我還是很瘋狂──如果這是妳要問的。我的瘋狂沒有改變。」

「我注意到妳常用『瘋狂』這個詞,而且妳說的時候聽起來好像很生氣,幾乎像是在罵自己。」

「這年頭大家都很瘋狂。精神健全的青少年感覺就像二十世紀的產物。」

「從妳的話中聽起來,妳似乎對自己很嚴苛。」

過了片刻,我說:「人怎麼可能對自己做某件事?如果可以對自己做某件事,那麼自己就不是單數名詞了。」

辛赫醫生說:「妳在轉移話題。」我只是盯著她。她又說:「艾沙,妳說得沒錯,『自己』不是單純的,或許甚至不是單數。自己是複數,但是複數也可以是一體的,不是嗎?就像彩虹雖然是一道光,但同時也是七道不同色彩的光。」

「好吧,我覺得自己比較像七件東西而不是一件。」

「妳會覺得妳的思考模式妨礙到日常生活嗎?」

「呃,會。」

「妳可以舉例嗎?」

「我也不知道。比方說我在餐廳的時候,就會想到生活在自己體內的那些細菌在替我吃食物。就某方面來看,我就是它們──我不比那團噁心的細菌更接近人類。而且那些骯髒的東西遍布我的全身,所以我沒辦法把自己弄乾淨。我沒辦法在自己當中找到純淨不受汙染的部分、也就是我的靈魂應該存在的地方。這代表著,也許我不比細菌更具有靈魂。」

辛赫醫生說:「這不是罕見現象。」這是她的標準口頭禪。接著她問我,我是否願意再次嘗試暴露反應治療法。我剛開始接受她的診療時,曾經做過這種治療。具體做法包括:讓我長繭的手指接觸骯髒表面,不去清潔或貼上OK繃之類的。這個治療法有一陣子有效,可是現在我只能記得當時有多恐懼,且無法再忍受那樣的恐懼,因此我只是搖頭回應。她又問:「妳有沒有服用來士普?」

我說:「有。」她默默盯著我,我只好又說:「吃這個藥會讓我覺得有點恐怖,所以我沒有每天吃。」

「恐怖?」

「我也不確定。」她繼續看著我,一邊點著腳。室內的空氣感覺死氣沉沉。我又說:「如果服藥讓人變得不一樣,或者會深深改變一個人……那樣感覺很瘋狂不是嗎?誰來決定我是什麼樣子──是我還是製造來士普的工廠員工?就好像我體內住了一個惡魔,我希望它離開,可是想到要用藥丸來消滅它……我不知道……感覺很奇怪。不過也有很多時候我可以接受,因為我真的很討厭這個惡魔。」

「艾沙,妳常常透過隱喻來理解自己的經驗,像是『住在體內的惡魔』,或者把自己的意識稱為『巴士』,另外還有監獄牢房、螺旋、漩渦、圓環,或者──我記得妳有一次稱呼它是塗鴉的圓圈,我覺得滿有趣的。」

「嗯。」

「肉體或精神的痛苦帶來的挑戰之一,就是我們只能透過隱喻來理解它。痛苦沒辦法像桌子或身體那樣來表現。就某方面來看,痛苦可以說是語言的相反。」

她轉向電腦,搖了搖滑鼠叫醒它,然後點了桌面上的一個圖示。「我想要跟妳分享吳爾芙寫過的文章:『英語可以表達哈姆雷特的想法、李爾王的悲劇,但沒有文字能夠表達顫抖與頭痛……小女生墜入愛河時,有莎士比亞或濟慈來替她表達心意,但若要讓受苦的人向醫生表達自己的頭痛,語言馬上就會乾涸。』我們是這麼依賴語言的動物,某種程度來說,我們無法瞭解無法描述的東西,因此就假設它不是真的。我們會用普遍性的詞來指涉,像是瘋狂、長期疼痛。這些詞同時排擠並低估真正的痛苦。『長期疼痛』這個詞無法捕捉那種惱人的、持續性的、無止盡又無法擺脫的疼痛,『瘋狂』這個詞也無法傳達深陷其中的恐懼與憂慮。這兩個詞也無法呈現人類在這樣的痛苦中展現的勇氣。也因此,我才會要妳用瘋狂以外的詞描述自己的精神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