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會怎麼結束》導讀:民主雖然容易著火,但也比任何制度更能滅火

《民主會怎麼結束》導讀:民主雖然容易著火,但也比任何制度更能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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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會怎麼結束》充分展現了劍橋人的特色,提醒我們,這一波批評民主的聲浪其實是二○○七到○八年金融危機的後遺症,性質不同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的經濟大恐慌,且此時的美國也和當年的德國不可同日而語。

文:葉浩(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

導讀:民主雖然容易著火,但也比任何制度更能滅火

百年前的今天,位於英國威爾斯某小鎮(Aberystwyth)的學校接獲一筆捐款,希望以設立一個獨立學門的方式來紀念那些在一次世界大戰戰死沙場的大學生,致力於研究戰爭的起因並尋求維持和平的方法。隔年,全世界第一個國際關係系成立於此,數年之後的研究成果是:推行民主制度是避免國際戰事的良方,一來生活於這種制度底下的公民其實並不願意打仗,二來此一制度確保參戰與否的決定,必須經過國會的辯論,亦即需要時間,而這意味著當下的衝突可以獲得緩衝,以及尋求妥協其他化解方案的可能。

換言之,民主的本質是慢,且慢本身是個優點。此一制度根本上預設了人性的幽暗面,擔憂絕對的權力會使人腐化,因此才有三權分立,為的是不讓權力過度集中於一個人身上或單一機構,避免決策的制定過於獨斷。但制衡也意味著不同政府單位之間以及政府與國會之間,必須溝通、爭辯、協調、折衝,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相較之下,單憑一人的意志就可決定把國民送入戰場的威權或獨裁政權,反倒是國際和平的一種隱憂。此一發現印證了十八世紀德國大哲康德(Immanuel Kant)的世界永久和平構想,也是所謂的「民主和平論」源頭。

當然,這樣的制度若運作於一個願意等待的社會,將相得益彰,而這正是十九世紀法國政治學者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的洞見。根據他的觀察,民主之所以在美國能成功,部分得力於資本主義的投資精神。那是一種願意事先付出,然後靜候未來獲利的精神。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之後,人民凡事得以不急躁,願意信任和等待,政府也因此能進行長遠的施政規劃。

事實上,本文標題就是托克維爾的話。對他來說,雖然內建了拖延機制的民主無法快速回應突發的問題,但長久而言卻比其他制度更能防止小火把國家燒成一片焦土。另一方面,他也發現,願意等待的投資精神不容易維持,且商業的進一步發展可能導致人人自私自利、不關心公共事務,最後將妨礙了民主的運作。

不意外,自從上世紀八○年代開始,西方逐步進入了經濟掛帥、凡事講求效率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時代,短期投機取代了長遠投資,民主制度幾乎注定會在這種一切求快的商業文化當中遭致批評。原本作為一種體現政治妥協的民主制度,終將因為其要求充分討論與爭辯、容許以拖待變的特性,遭致批評。慢,不僅是多數人眼中的缺點,在政治上更是被當作一種制度失靈,甚至是一種惡。

置於此一脈絡,近年來掀起的全球性批評民主政治聲浪,並不難以理解。速度與政治其實存在微妙的關聯性,而這是三十年前高喊「歷史終結」的美國政治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失算。雖然自由民主制度獲得了冷戰意識形態鬥爭的最後勝利,但反民主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也同時崛起,而「憲政民主」與「自由市場」兩者的緊張關係才剛開始要浮現。

《民主會怎麼結束》(How Democracy Ends)並未直接處理時間與民主的問題,但本書提出的許多觀察與此相關。作者朗西曼(David Runciman)是一位英倫才子,文章可見於英美報章雜誌,目前任教於劍橋大學政治系,擔任系主任且主持該系「談政治」(Talking Politics)播客節目,自從五年前出版了一本談論民主的《信心陷阱》(The Confidence Trap, 2013)之後,躍升為具全球知名度的公共知識份子。

讀者手上這本書基本上算是《信心陷阱》的續集。根據朗西曼的觀察,放眼整個二十世紀,除非在制憲時刻或外敵侵略必須進入國家緊急狀態的時候,政治人物在民主制度底下難以成就偉大事業,且再偉大也比不上革命先烈或國父。是故,民主政治大部分的時候就是頗為幼稚的小打小罵,政客與選民不斷犯錯,且永遠學不到真正的教訓;但是,定期選舉與權力分散也總確保了國家不至於犯下威權體制或獨裁政權所能鑄成的大錯或政治悲劇。

這是托克維爾的洞見之延伸。民主制度雖不能讓人滿意,倒也不至於讓人徹底失望,且每一次危機的解除將加深人們對這制度的信心,根本如同一個走進去就不想出來的圈套。《民主會怎麼結束》一書雖然標題吸睛,但其實延續了此一論點,但把焦點從二十世紀歷史轉向了當前的政治,且特別針對特朗普的崛起與中國模式對民主的挑戰,進行了精采的分析。不過,本書內容以診斷為主,朗西曼沒有提出明確的處方,甚至在許多時候對民主的未來頗為悲觀。

診斷如下:民主政治正面臨的嚴重的中年危機——死不了,但會出現各種鋌而走險或企圖抓住青春尾巴的中二行為!如同中年大叔突然想買一部適合十七歲小伙子的摩托車,深陷信心圈套當中的選民,厭倦了希望與失望之間永無止盡的循環,會突然想把希望寄託於一個無黨籍候選人或政治素人,然後再次陷入另一種永劫回歸。是的,你沒猜錯,朗西曼真的認為特朗普就是最後可能會燒成一團火球的摩托車,那些吵著要英國脫歐、公投之後旋即請辭或假裝沒事的英國政客也是。

的確,政黨過去的勝選法門是向中間靠攏,但進入中年危機的民主政治,選舉結果卻可能一再戳破「理性選民」神話。若說「換人做做看」是民主常態,此一階段的症狀是不少選民開始認為「所有政黨都一樣(爛)」,所以不按牌理出牌或走偏鋒。選民愈來愈兩極化,那些極端甚至荒謬的主張反而贏得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