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絲卡・最後》: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永久保鮮的詩人

《辛波絲卡・最後》: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永久保鮮的詩人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因為對世界永保感到驚嘆的好奇心,因為將作品視為有待持續修改的未成品,辛波絲卡的詩始終蘊含新意和感動,她絕對是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新鮮,也永久保鮮的詩人。在她「書寫之手下方」,已確然出現一樣,讓中文世界(以及全世界)讀者驚豔的,名之為「辛波絲卡風格」的東西。

迷宮,正是人生的隱喻:希望、錯誤、失敗、努力、計畫和希望會在某處交會而後分道揚鑣;人生沒有退路,因為無法重來;你可憑直覺、預感、理智、運氣做出選擇;幸福和辛苦只一步之隔,不快樂如影隨形地跟著快樂……。此詩道出了苦樂參半而苦又多於樂的人生本質,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迷宮,不假外求的迷宮出口。反覆讀之,發現此詩彷如一首安魂曲或連禱文,以節制——有時甚且近乎單調——的語言,讓我們在跟隨詩人遊歷其為我們打造的人生迷宮之樣本屋後,得以安心、耐心地面對、接納暗藏於迷宮角落的黑暗、困惑和狂喜。


對於創作者而言,「如何表達」和「表達什麼」同等重要。辛波絲卡似乎總是能自日常生活中找到出人意表的方式去呈現她的題材,傳達令人驚喜的意念。在〈離婚〉一詩,她不從當事人著手,反而從貓的、狗的、家具的、汽車的、鄰居的、等待被均分的書籍的角度切入,只在最後畫龍點睛式地觸及兩人的狀態。在〈不讀〉一詩,她嘲諷現代人幾乎都不閱讀了,一如旅行帶回的不是深刻的回憶,而是印象模糊的投影片。說話者是這個年代的典型代表,她希望像販售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書店,可隨書附贈遙控器,讓她可隨時將閱讀頻道轉換到體育或有獎徵答的娛樂節目,她甚至希望可以概述或簡化或圖解長篇鉅作,還笑稱寫那麼多冊書的人八成是因為長年臥床,行動不便,除了書寫,無事可做吧!辛波絲卡感慨:「我們的壽命變長,/精確度卻減少/句子也變得更短。」短短數語道出現代人的通病——講求速度,思想空洞,生命的長度增加,厚度與深度卻變得短小輕薄。〈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有著頑童式的幽默。她在街上看到許多臉孔,發現有些人長得像阿基米德,凱薩琳女皇,法老王,野蠻的汪達爾人,蒙特祖馬,孔子,尼布甲尼撒,賽密拉米斯等歷史人物,居然認為這是怠工的大自然為了滿足地表上數十億人口的需求所想出的偷懶方法:自遺忘的鏡子打撈沉沒已久的臉孔,「把曾經用過的臉/放到我們臉上」。於是,每當發現某些人長得像某些人時,我們便會想起這首絕妙好詩,想起此刻大自然可能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打盹偷懶而發出會心微笑。

在〈希臘雕像〉一詩,偷懶的時間反而對保存人類文化有所貢獻。通常雕像都經不起大自然(風吹日曬雨淋)的摧殘,隨著時間推移,各部位逐漸殘缺、剝離,最終化為砂礫。但詩中所提到的這尊大理石希臘雕像雖然年代久遠,日漸殘破,卻依然保有軀體,為僅餘的優雅和莊嚴而苦撐著,辛波絲卡說這得感謝時間「提早結束工作」。以此邏輯繼續推想,我們希望時間失憶,忘記尚待完成的工作,讓雕像逃過化為烏有的劫數。〈憑記憶畫出的畫像〉一詩的說話者用了三十多個問句企圖釐清這張「一切似乎吻合卻無相似之處」的畫像和真實人物究竟差異何在:姿勢?色調?穿著?場景?人際關係?生活作息?社交關係?內心想法?……這些自說自話的問題沒有任何答案,辛波絲卡用一句話破解:「那麼前景該畫什麼呢?/喔,什麼都行。/只要是一隻/剛好飛過的鳥。」即便融入所有考量,讓畫像變得更傳神,都只是模擬受限的人生,無法像隻飛鳥自由翱翔。


辛波絲卡擅用提問,對話,或戲劇獨白的手法切入主題,將抽象的概念具象化,生動又深刻地傳遞她想表達的訊息。譬如〈認領〉一詩以戲劇獨白的手法,講述一個女人的丈夫遭遇空難,她去認屍回來後與來訪朋友的談話。她拒絕相信那個屍肉焦黑的倒楣鬼與自己有任何關聯,一再強調那只是同名同姓的人,故作輕鬆、鎮定地說要去燒水泡茶,洗頭,然後睡一覺忘掉這件事。她找各種理由自欺欺人,自我安慰。但倒數第二行的口誤:「燒星期四,洗茶」,暴露出她內心隱忍的傷痛與焦慮不安,她拒絕承認,但心裡明白丈夫已死是難以逃避的殘酷現實。詩裡無任何悲傷的字眼,讀者卻對該女子的遭遇有著許多不捨。這種既深入又抽離的詩的張力,辛波絲卡拿捏得宜。

在〈與阿特洛波斯的訪談〉一詩,辛波絲卡以輕鬆的氛圍觸及嚴肅的政治話題。她訪問命運三女神中負責剪短人類壽命紗線的阿特洛波斯(死神的分身),向她提出若干問題。在問答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人類之所以死亡人數眾多,不僅僅因為命運女神阿特洛波斯是個工作狂,還因為她在人間有許多自動自發的幫手——發動戰爭的各種獨裁者,數不清的狂熱分子。「多虧了他們,我才能跟上潮流」,暗示隨著武器的不斷精進,戰爭的死亡人數倍增。訪談最後,阿特洛波斯拒絕回答與退休相關的提問,還一派輕鬆地道別,這可讓我們一點也輕鬆不了。在〈點子〉一詩,辛波絲卡以擬人化和戲劇獨白的手法,描述寫作靈感的到訪與離去的過程。點子來找她,希望她能將之書寫成詩,而她有太多的顧慮:精練的短詩難寫,能力和才氣不足,難以完整呈現諸多特質……。最後點子只能嘆氣,消失無蹤。相信有寫作經驗的作家讀完此詩,必然會心一笑。在〈與回憶共處的艱辛時光〉,回憶被形塑成老愛舊事重提、翻舊帳而且操控慾極強的強勢女人,她逼你認錯,形同綁架地強迫你只能與她生活在上鎖的陰暗房間,你若提出分手,她會露出憐憫的微笑,因為她知道你若離開她,會飽受折磨——她已然成為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辛波絲卡用這樣的關係影射籠罩於回憶陰影的人類的普遍困境:無論面對或逃離,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