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絲卡・最後》: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永久保鮮的詩人

《辛波絲卡・最後》: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永久保鮮的詩人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因為對世界永保感到驚嘆的好奇心,因為將作品視為有待持續修改的未成品,辛波絲卡的詩始終蘊含新意和感動,她絕對是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新鮮,也永久保鮮的詩人。在她「書寫之手下方」,已確然出現一樣,讓中文世界(以及全世界)讀者驚豔的,名之為「辛波絲卡風格」的東西。

對於描寫的對象和想呈現的主題,辛波絲卡往往表現得若即若離,不帶強烈情緒,也不完全冷漠超然;即便深切關注,也必定巧妙地騰出距離。譬如在〈事件〉一詩,辛波絲卡以冷靜的旁觀者口吻,描述一則發生於熱帶草原即將演變成弱肉強食的血腥事件:母獅追獵羚羊,羚羊被樹根絆倒,由優勢轉居劣勢。我們接著會聯想到在「動物星球」頻道看到的羚羊被撕裂、吞噬的殘忍畫面,但辛波絲卡就此打住,話鋒一轉,要讀者不必扮演法官的角色去論斷誰是誰非,這本是大自然生態舞台上演的生活劇,所有的演出者(天空,大地,時間,羚羊,母獅,黑檀木),與透過望遠鏡觀看的人類都是無辜的。她列出若干拉丁文學名,就是刻意讓熟悉的事物「陌生化」,為習以為常的事物提供新的觀點。又譬如〈離婚〉一詩,前八行以簡短的片語,明快的節奏,言簡意賅地界定離婚,但在最後幾行卻大有玄機:「還有那本《正確拼寫指南》,裡頭/大概對兩個名字的用法略有指點——/依然用『和』連接呢/還是用句點分開。」共同生活多年的兩人離婚,物質層面的東西或可瀟灑地達成某種還算公平的協議,精神層面的東西就得費心思量一番了。離婚的兩人當真從此一拍兩散(「用句點分開」),還是仍潛藏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牽絆(「依然用『和』連接」)?辛波絲卡留給讀者線索各自想像、解讀。

〈公路事故〉是另一佳例。半個鐘頭前高速公路發生了一樁事故,不在現場、與發生事故者無關之人,或尚未獲得通知的親屬,繼續過著原本的生活,吃飯的吃飯,打掃的打掃,看電視的看電視,哭的哭,吵的吵,鬧的鬧……。唯一讓人聯想起車禍的或許是自車禍現場飄來的雲朵:「若有人站在窗口/望向天空,/他可能會看到自車禍現場/飄來的雲朵。/雖已碎爛零散,/對它們卻稀鬆平常。」「已碎爛零散」的雲朵,或許暗喻車禍現場肉體模糊的慘狀,或許暗喻渙散憔悴的心神狀態。無時無刻不俯瞰在地球上所上演的悲劇的雲朵,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比起因為無知才得以不受苦的人類,大自然「稀鬆平常」的冷靜、超然或冷漠,或許是一種值得人類羨慕的功力。

在處理死亡或憂傷的題材時,辛波絲卡很多時候是以大自然為師,以超然、抽離的眼光觀照人世。〈第二天——我們不在了〉讀來像是每日例行的氣象預報:今天天氣陰晴不定,涼爽多霧,可能放晴,但時有強風,也可能出現暴雨。在最後一節,預報員善意提醒聽眾:雖然明日豔陽高照,出門時最好還是攜帶雨具,以備不時之需。而此一提醒針對的對象竟是第二天「還活著的人」,這讓原本對標題感到納悶的我們,頓時豁然開朗:原來辛波絲卡以多變的氣候暗喻無常的人生,今日健在的我們有可能明天已不在人世。這樣的主題屢見不鮮,但以如此簡潔的語言,淡定的口吻和超然的態度處理如此嚴肅沉重的題材,是辛波絲卡的拿手絕活,一如她在其他許多作品裡所展現的。


此書所譯《冒號》一輯中〈事實上每一首詩〉一詩,具體而微地揭示出辛波絲卡的詩觀:

事實上每一首詩
或可稱為「瞬間」。

只要一個詞組就夠了,
以現在式,
過去式,甚至未來式;

這樣就夠了,文字所承載的
事物
會開始抖擻,發光,
飛翔,流動,
看似
固定不變
卻有著變化有致的影子;

……

如果在書寫之手下方出現,
也許,一樣名之為
某人風格的東西;

如果以白紙黑字,
或者至少在腦中,
基於嚴肅或無聊的理由,
放上問號,
且如果答之以——
冒號:

詩是留白的藝術,詩歌文字必須自身俱足,自成一格,詩人發掘問題,但不提供特定答案。詩末的未完待續(「冒號:」)可由詩人,也可由讀者,繼續書寫。

辛波絲卡在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時曾說:「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可視為回應這句話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紙頁上才剛寫下最後一個句點,便開始猶豫,開始體悟到眼前這個答覆是絕對不完滿而可被屏棄的純代用品。於是詩人繼續嘗試,他們這份對自我的不滿所發展出來的一連串的成果,遲早會被文學史家用巨大的紙夾夾放在一起,命名為他們的『作品全集』。」因為對世界永保感到驚嘆的好奇心,因為將作品視為有待持續修改的未成品,辛波絲卡的詩始終蘊含新意和感動,她絕對是沒有新鮮事的太陽底下,最新鮮,也永久保鮮的詩人。在她「書寫之手下方」,已確然出現一樣,讓中文世界(以及全世界)讀者驚豔的,名之為「辛波絲卡風格」的東西。

——二○一六年八月.台灣花蓮

相關書摘 ▶《辛波絲卡・最後》詩選:初戀、幸福的愛情、離婚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辛波絲卡・最後》,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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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譯者:陳黎、張芬齡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絲卡,生前最後一部詩集,及其他詩新譯。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辛波絲卡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
但辛波絲卡的詩,是一個又一個無垠與寬容的宇宙,

……這便是我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短短數字的原因了。這辭彙雖小,卻張著強而有力的翅膀飛翔。它擴大我們的生活領域,使之涵蓋我們內在的心靈空間,也涵蓋我們渺小地球懸浮其間的廣袤宇宙。……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一九九六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時,辛波絲卡的得獎辭。

只要活著,我們每個人就都是從地獄歸來的倖存者。

辛波絲卡以獨特視角的敏銳喉嚨,為我們吶喊出人生承受的所有針尖。那些跌撞,瀕危,瘡孔等人生各種險灘,那些無常,死亡,時間,記憶,愛等亙古命題,辛波絲卡都以獨特的視角、清澈易讀的文字、精準的剪裁,細細織就。

但更高明的是,她讓細節成為煉火,滾燙於我們眉宇間;她不直接書寫同情與憐憫,也不輕易二分黑白,她只是在我們每個人的記憶沃土栽植新株,繁衍出一片療癒森林,一如人生將如碎屑飄落,但轉角陌生人的笑容卻讓我們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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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寶瓶文化提供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