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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神而辯》:神死於奧許維茲——祂吊在絞刑架上

《為神而辯》:神死於奧許維茲——祂吊在絞刑架上
Photo Credit: AP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二次大戰之後,哲學家和神學家無不奮力思索神的概念,設法將它救出字面解經的圈套,因為望文生義已讓它變得難以置信。這樣做時他們經常走上昔時舊路,重拾前現代思考與談論神聖的方式。

文: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

不知

二次大戰(1939-1945年)展現了現代暴力的可怕效率。原子彈在摧毀廣島和長崎的同時,也戳穿技術人(Homo technologicus)亮眼成就的外衣,暴露出深藏於其核心的虛無主義自毀傾向。人類傷害和毀滅彼此的能力,與經濟發展和科學突破俱進,而我們似乎缺乏克制侵略性的智慧和方法,無能將野心約束在安全適當的範圍。在曾為啟蒙運動貢獻良多的德國,六百萬猶太人在納粹集中營內被系統性屠殺,駭人暴行為人類進步的整個概念打上問號。

大屠殺有時被描繪成前現代野蠻獸行再現,甚至被看作在世俗社會中遭壓抑的宗教衝動重新爆發,但歷史學家和社會評論家質疑這種觀點。從十字軍運動開始,基督教反猶主義一直是歐洲的宿疾,雖然個別基督徒願意抵抗威脅營救猶太鄰人,但很多宗派可恥地集體沉默。希特勒從未正式離開天主教(照理說,他原本該被逐出教會);教宗庇護十二世(Pius XII)則既未譴責納粹政權,也沒有與親納粹人士保持距離。

可是,把這整場災難歸咎於宗教並不正確,甚至可能具有危險。納粹醜惡的效率不但不違現代性的理性追求,反而是現代性重視組織、緊盯目標的最佳範例。早在統治者一步一步打造現代中央集權國家時,他們也開始規畫種族清洗政策。為了配合目的運用一切人力資源並保持生產力。政府向來清楚該把社會邊緣團體(如猶太人)拉進主流,可是一九三〇到四〇年代的一連串事件顯示,這種寬容只是表面,舊時偏執仍蟄伏未去。為實現種族屠殺計畫,納粹用了工業時代的種種利器:鐵路、先進的化學工業,以及理性化的科層制度與管理方法。集中營複製了工業社會的標記——工廠,只不過它們以科學為名進行的是優生實驗,大量生產的是死亡。現代國族主義的偶像崇拜將日耳曼民族高度理想化,以致容不得猶太人生存。新的「科學」種族主義孵化出大屠殺,這種極端的社會工程可謂現代「園藝」,以翦除雜草莠枝為志,是理性計畫最極端也最偏激的例子。在這套框架之內,一切都被貶低為定義明確的單一客體。

也許,大屠殺不盡然是猶太-基督教價值的異變,畢竟無神論者言之鑿鑿──神的象徵標示出人類潛能的局限。在納粹意識形態核心有一股浪漫主義式的渴求,渴望他們從未真正瞭解的前基督教日耳曼異教精神,渴望否定尼采口中的「神」,因為它抑制了雄心壯志和出乎本能「異教徒的」自由追求。消滅創造出聖經之神的民族,就如象徵性地實現尼采宣告的上帝之死。也許,大屠殺的真正原因是西方文化對於來世含糊不清的宗教感,是宗教形式腐壞所排出的惡氣。在以前,宗教原可將它們導入更良善也更具建設性的管道。在基督教神學裡,地獄傳統上被定義為神不在之處,而集中營詭異地再現了傳統的地獄象徵──剝皮、拷打、鞭笞、尖叫、譏諷、撕扯身體、烈焰遍地、濃煙蔽天——千百年來,歐洲藝術家、詩人、戲劇家無不如此描繪地獄。奧許維茲是闇黑版的聖顯,讓我們看見神聖感完全消失的人生會是如何,人不再被敬如不可侵犯的神祕時會是如何。

大屠殺倖存者和諾貝爾獎得主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認為,神死於奧許維茲。進集中營的第一晚,他看著焚化爐的黑煙帶著他母親和妹妹燒化的骨灰,冉冉捲向天空。「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時刻,」他幾年後寫道:「它們殺死了我的神和我的靈魂,把我的夢想化成灰燼。」他也提到,蓋世太保有天晚上吊死了一個孩子,他的面容有如「眼神悲傷的天使」,走上絞架時默然無語,近乎平靜。在幾千名被迫觀刑的囚徒面前,那孩子將近一小時才氣絕。維瑟爾身後有個囚徒喃喃問道:「神在哪裡?祂在哪裡?」維瑟爾聽見內心有個聲音回答:「祂在哪裡?祂在這裡——祂吊在絞刑架上。」

這個故事也可看做尼采宣告的「神之死」的外顯記號。如果這個世界是由一位良善的神創造和主宰,又該怎麼解釋我們親眼所見的深重罪惡?在美國猶太作家理查.魯本斯坦(Richard Rubenstein)看來,神的概念已不再可行。但他也相信,正因為猶太人九死一生沒有滅族,他們不應拋棄信仰,因為這會斬斷他們的過去。可是,自由派猶太人的慈善道德之神還是太不食人間煙火,彷彿無苦無痛地待在無菌室裡,光是盼望一切都會改善,卻忽視生命中必然發生的悲劇。吸引魯本斯坦的是以撒.魯里亞的自我空虛之神,祂創生世界,卻無能掌控。密契者以神為「無」(Nothingness),奧許維茲揭露出生命空虛猶如深淵,沉思魯里亞的「恩所夫」是進入原初之無的路,我們出自它,也將返回它。不過英國神學家路易斯.雅各布斯(Louis Jacobs)不作此想,他認為魯里亞的無能之神無法賦予人類存在意義。他還是傾向古典解釋:神超乎人類想像,祂行事與我們不同。也許神是無法理解的,但人能選擇信任這無可言喻之神,即使在無意義中也能肯認某種意義。

另一則奧許維茲故事顯示人的確會這樣做。即使身在集中營,有些囚徒還是繼續研究妥拉和遵守節期,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平息神的怒火,而是在經驗裡發現這些儀式能幫助自己忍受恐怖。某日,有群猶太人決定把神送上法庭。經歷這番無可想像的苦難之後,他們感到傳統論證已完全無以服人。如果神是全能的,祂本可阻止這場浩劫;要是祂無法阻止,那代表祂無能;要是祂可以阻止卻選擇不阻止,祂無疑是怪物。他們判神死罪。主持審判的拉比宣告判決之後,泰然自若地宣布晚禱時間到了。關於神的概念來來去去,但祈禱必須繼續,因為它是尋找意義的奮鬥,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