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席拉赫《懲罰》小說選摘:她只是把他的頭壓在那條繩子上

馮席拉赫《懲罰》小說選摘:她只是把他的頭壓在那條繩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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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她用手掌撫平鋪在桌上的塑膠布,直到再也看不見一條皺褶。忽然她說起她的婚姻、她的丈夫和她的兒子,說得很快。她說「他不再正常」,說她不明白原因何在,也許終究還是由於那沿著山坡往下吹的焚風。她描述她發現他的真實情況。絕對不能讓村裡的人知道,畢竟她還得繼續在村裡生活。

文:費迪南・馮・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

【潛水伕】

聖週五——耶穌受難日

這是她熟悉的教堂,一排排木板長椅、塗了石灰的牆面、高高的窗戶。她在這裡第一次領聖餐,也在這裡結婚。她坐在第三排,每次都坐在同一個位子。她兒子隨著外公外婆去滑雪了,已經去了一個星期。

神父說:「這是主耶穌死亡的時刻。」

這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日子。今天教堂裡沒有點蠟燭,也沒有焚香,祭壇沒有裝飾,可開闔的祭壇畫被闔上了。神父穿著深紅色長袍。她喜歡一成不變的彌撒流程,下跪、起身、禱告,這一向使她平靜。

她又想起她丈夫。十七年前他們在公司裡相識,那是這一帶最大的企業,是一家汽車零件供應商。那時她在行政祕書處工作。他來自北德,瘦長笨拙,還像個男孩。在初次見到他之前,她就已經愛上了他求職信裡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是那麼規矩,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髮線分得整整齊齊。他的履歷完整,沒有錯別字,紙上清清爽爽。這一切都博得了她的好感。

當他被錄用,她向他道賀。有幾次他們一起在員工餐廳吃午餐,後來他請她去看電影。在他們第一次共度的那個晚上,他穿著羅紋袖口的嶄新麂皮外套,身上帶有肥皂和薄荷醇的氣味,她觸碰了他白皙的雙手。四天之後他們上了床。

他在公司裡平步青雲,先後當上領班和總工程師。婚禮前她父親提醒她:這個男人不是本地人,這裡的高山和焚風可能會改變人的性情。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結婚了,並且在她父母農莊的土地上蓋了一棟房子,能夠看見草地和原野,還能遠眺阿爾卑斯山。她在這座村子裡上小學,她的初戀對象是旅店老闆的兒子,她最好的朋友是麵包店老闆的女兒。她感到自在,生活似乎很順利。

神父說:「身為人子的耶穌擔當了所有的罪過。」藥房老闆坐在她前面的長椅上,她數著他禿頭上的老人斑。代禱時有個嬰兒在啼哭。她沒有轉頭去看,因為這樣做不合禮節。但是她心中溫暖了起來,她想起自己的兒子。

隨著孩子的出生,一切都改變了。她丈夫自願在產房裡陪產,醫生沒去理睬他。事後她得知丈夫目睹她的陰道張開,想必聞到了她的血液、尿液和糞便的氣味。醫生把嬰兒擱在她肚子上,說嬰兒身上還裹滿胎兒皮脂。後來他經常重複這個字眼。

當她帶著新生兒回家,他很體貼。他去採買、煮飯、打掃,夜裡把哭喊的嬰兒抱去給她。現在他晚上回家時會在門口脫掉鞋子,把鞋底擦乾淨,再擺在一塊抹布上。他不再把硬幣放在褲袋裡,說那些硬幣有太多人摸過。後來情況變糟了。他會在夜裡一再醒來,放聲大叫,一身冷汗。他說他夢見了他的腳指甲,說他的腳指甲是黑色的,變得十分巨大,瞪著他看。

性事變得複雜。他不想再在床上和她做愛,不想把床單弄髒。他說浴室才是合適的地方,磁磚容易清洗。有一段時間她順著他,但她隨即明白他必須要勉強自己去碰她。有一天晚上,她發現他坐在浴室暖氣前方的地板上自慰,一邊用手機觀看色情影片,脖子上還纏著一條繩子。她想趕緊再把門關上,但他卻請她留下。在他達到高潮之後,他說現在這是唯一的辦法。說他總是看見兒子的頭從她體內滑出來,看見兒子潮溼的黑髮在她兩腿之間。

他變得沉默寡言。當他從工廠裡回來,就坐在屋前的長椅上。他一動也不動,在那兒坐上幾個鐘頭,把下巴擱在縮起的膝蓋上,仰望著群山。當她跟他說話,他不回答。只有當他們躺在床上時,偶爾他還會說些她聽不懂的晦澀話語,說起沒有眼睛的深海魚類和永凍的行星。

在公司的第一次書面警告中說他耽誤了一個重要期限,第二次警告中說他接連幾個小時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在肉鋪她聽見鄰居在談論她丈夫。然後就開始了潛水裝那件事。

彌撒結束後,大家都站在教堂的墓園裡。她和神父握了手。回家路上,她看見各家前院裡的報春花和銀蓮花盛開。那是個晴朗多風的春日,頭髮飄散在她臉上。

她丈夫吊掛在一條繩子上,半坐著,臀部離地幾公分,繩子綁在浴室的電熱毛巾架上。他穿著他們去馬爾地夫度蜜月時他買的那套黑色潛水裝,上面密密麻麻地貼滿片狀起司,黏在那層橡皮上,包裝起司的塑膠膜扔在身體旁邊。一張透明保鮮膜裹住他的頭,詭異地拉平了他的臉。他的生殖器從潛水裝的一個洞裡垂了出來,看起來像隻動物。

她用一條毛巾遮住他的性器,在浴缸邊緣坐下,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來她跪在死者身旁,把他的頭擱在她的臂彎,拿掉他臉上的保鮮膜,撫摸他的頭髮。她拾起那一片片起司,有幾片已經融了。她花了快兩個小時才替他脫下那套潛水裝,再使勁把他弄上床。她感到既疲倦又生氣。替他蓋好被子後,她在他身旁躺下。她哭了將近二十分鐘,然後就睡著了。

等她醒來,她感覺清醒而真實。她用熱水淋浴,洗了很久,然後化了妝,穿上新衣服,再從客廳打電話給他們的家庭醫師。

醫生檢視死者眼睛裡的點狀出血和頸部的傷痕,說這不是自然死亡,他必須通報警方。他們在廚房裡等待刑警從縣城過來。那時已經過了午夜。

在警察局,他們拿走了她的鞋帶和皮帶。因為擔心她有自殺的危險,那位女警說。她必須把房屋鑰匙、手錶、項鍊、婚戒和手提包放進一個紅色塑膠盒。她被搜了身。

偵訊時,她一再說她是在床上發現她丈夫的。那位警察還年輕,因為他還未婚,也沒有小孩,所以被排在假日值班。他說她趁丈夫在床上睡覺時勒死了他,然後她洗了澡,再打電話給家庭醫師。浴室裡的毛巾還是溼的。他說繼續否認下去是沒有意義的,她只需要說出她為什麼這麼做。當她不再作答,她被帶回了牢房。

聖週六——復活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