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布大交換》三十周年新版作者序:自大陸冰河融化以來人類的全本演義

《哥倫布大交換》三十周年新版作者序:自大陸冰河融化以來人類的全本演義
Photo Credit: sasint @Pixabay CC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本書內容,即是自大陸冰河融化以來,我們這個物種的全本演義。這整個故事是在述說:各個生態系統與其相關社會,在升高的海平面阻隔之下,各自發展的分異演化;以及當它們乍然相逢,對彼此造成的激烈影響。而且這些影響如此浩大,甚至無法用我們慣常的智識分類:考古學、歷史學、植物學、醫藥學、人口學等等,單獨圈限涵蓋。

文:克羅斯比(Alfred W. Crosby)

作品一旦問世,我從來都不再看自己寫的書,因為出版就如零下凍結,所有不精確、不正確、不到位處,都立時變為固定,成了永遠不去、難以碰觸的痛。但是這一回,為了寫這篇新序,我把《哥倫布大交換》從架上拿下來,還真的重新看了一遍。缺失?毛病?噢是的,我會跟大家詳細、坦白地討論幾項。可是,它仍然是本好書;這方面我也會談上一些。

首先,是道歉。三十年前,我用「man」(男人)這個字意指現代智人所有成員。當時大多數人也都如此用法;但這事那時候蠢,現在也同樣笨。而且,我竟然還用「種族」(race)這個字眼,好像自己真知道它是什麼意思。我又說,馬雅人是所有原住民族中,最「敏感」的一族;卻完全沒意識到這種口氣有多麼高高在上、教人領情的味道。難道,我是在暗示大征服者科爾蒂斯,當時可能曾邀馬雅人來喝上幾杯雞尾酒,但鐵定沒請過阿茲特克族嗎?(此版本沒有相關段落)

如此這般,還有許多。我請各位讀者自己斟酌,從我的書頁之中,挑選出昨日壓扁的塑膠黃花。

當然,我也犯了一些明明白白的錯誤,有些還真的錯得挺不錯呢。比方先前從未感染過天花的人口,一旦流行爆發,「並非」一律都會導致高達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只有最嚴重的疫疾如此。而安地列斯群島的居民,也未在十六世紀中期之際即已全數滅絕;只有「大」安地列斯群島如此,小安地列斯群島則有加勒比族繼續堅持不去。小麥的老祖宗,也不似玉米的老祖宗那般,產效遠遜於人為培育改良的徒子徒孫。野生小麥雖然難以收割,但同樣豐饒多產。西南亞民族之所以能夠領先其餘人類,率先在農事、城市化上有所表現,或許這正是其中一項原因。

我最大的錯誤,則是當時大家普遍都很無知的一項;我還真喜歡這個錯呢。我在第六章宣稱,而且是出於權威姿態:五億年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極端、永遠、影響及於全球的重大自然改變事件。但自《哥倫布大交換》出版之後,地質學家、古生物學家已經積累證據顯示,大約在六千五百萬年前左右,曾有過一顆小行星之類的東西撞擊地球,一舉滅絕了恐龍,為哺乳類開路清場,同時也使我成了個大大笑柄。

表現最欠佳、最無法抵擋過去三十年風雨的一章(雖然也未被完全替代作廢),則是第四章關於梅毒的重新評估。當年我寫這章的時候,有關此病的地理原鄉還是個大謎,其實今天也仍然未解——不管報上怎麼宣稱,而且至少每五年就表示有最新發現。一四九二年之前,梅毒即已在新世界存在嗎?在那裡,變形、留疤的骨骸還真不少,似乎顯示它老兄確曾光顧。可是這個「它」,是指性病型梅毒嗎,還是非性病梅毒中的一種?或者無論這種那型,它們根本都只是同一個傢伙的不同表現?

「它」,一四九二年之前也已在舊世界出現了嗎?舊世界裡,也有一些哥倫布年代之前的骸骨,類似那些被冠上梅毒病狀的新世界夥伴,可是為數極少。當然,數字雖小,並不能證明它們的倒楣原主就「沒有」梅毒;可是如果他們真有梅毒,這病的性質也一定異於十六世紀歐洲爆發的性病疱症,起碼傳染力較低。否則,若不是這個情況,那麼一四九二年之前的舊世界眾人,就一定幾達百分之一百的守身如玉,或完全地單一交配。如此人事,真屬難能可貴值得讚佩,也因此不太可能。

就我所知,及至目前為止,以實際證據顯示確有梅毒螺旋體在其組織內存在的最老一具古屍,是那不勒斯貴族女子亞拉岡的瑪麗亞。她死於一五六八年,離哥倫布出航年代已經很久,因此她的組織所能透露給我們的訊息,也不過就是在她生時,歐洲正流行此病;而此事我們本來就已經確知。可惜密螺旋體留下的痕跡,隨時間會慢慢褪去,所以即使有哥倫布之前的任何遺骨可用,上面的印記恐怕也淡微到不行,很難藉目前科技進行調查。

我們不知道性病型梅毒到底始於何處。它可能來自此處、彼處,也可能既來自此處、也來自於彼處;而且原本溫和的眾螺旋體株,在一四九二年會合,跨越了大西洋,致命性於是出現三級跳。又或許,此疫毒性在一五○○年左右的突然劇增,與哥倫布完全扯不上關係,根本就只是巧合而已。這種說法也不無可能。

反正,我當初不該這麼尊崇梅毒,竟給它獨家一整章的地位,簡直就當成了阿茲塔克皇帝蒙特祖瑪的復仇記。誠然,梅毒在舊世界首次登場亮相,氣勢實在壯觀;而且,一如所有性愛之事,也令人神魂震懾。但總不至於像十四紀世紀那場黑死病,或十六世紀天花疫情,一舉創造、改變了時勢、歷史吧。我之所以把它奉為要角,是因為看到這麼多疾病跨海西去,卻不見任何東來回敬,老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我就像過去好幾代地理學家一般,他們在庫克船長證明其實不然之前,一直堅信在極遠、極遠的南方,必定對稱著某塊大陸,一個稱做澳大利斯的未知之地,巨大到可以平衡歐亞、非、美三大陸所有加起來的面積。第四章,便是本人針對流行疫疾,所做的某種地理對稱式平衡嘗試。結果,那些地理學家錯了,我也錯了。新舊世界之間的疾病交換,幾乎根本不成對稱。而過去五百年間,也鮮有其他任何因素,對歷史有過如此重大的影響力。

所以,對於這個法國佬的痘病,我當初應該只是略微致意。反之,卻該以一整章的篇幅,而非僅區區數頁而已,研究後哥倫布時代的大規模奴工栽植場;尤其是東南亞蔗糖與美洲菸草農園現象。歐洲人嗜甜之習(或許「糖癮」一詞更為恰當),竟成動機誘因,促使數百萬非洲人被強運過大西洋為奴。而菸草殺人之數,比梅毒更眾,才真是蒙特祖瑪的大復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