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講「韓愈」:〈進學解〉教你如何面對外人恰當地吹奏自己

港講「韓愈」:〈進學解〉教你如何面對外人恰當地吹奏自己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如果我們設身處地代入韓愈活著的時代,他絕對是文壇叛逆的明星,許多文人都極其推崇。不要以為韓愈古板,其時朱熹才指責韓愈「裂道與文以為兩物」,許多理學家覺得他太反叛了,根本不是儒家正統。

文:戈登探長(德尼思化創辦人,希望讓文藝更加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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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尼思化第一篇讀者邀文,請不要看日期……歡迎大家唔介意等也可PM。

現在看見「韓愈」兩個字,大概代表了票房毒藥,已經成為「沉悶」的代名詞吧?

自喻孔孟的繼承人,要把儒學在文學中發揮光大,復興古文運動的領導者,〈師說〉一文名列香港教科書,是我們普遍對韓愈的印象。

概括言之,他就是一個苦心婆心嚴肅正經的老伯伯,在街上主動像宗教人士對你宣揚教條,你當然馬上耍手擰頭,避之不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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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沈括《夢溪筆談》(卷四)所記,韓愈其實是位肥胖且寡髯的男子,而現在的形象其實是與五代十國時的韓熙載搞混了。因為韓熙載諡號文靖,江南人稱呼他為韓文公,而韓愈亦被尊稱為韓文公的關係。」(資料來源:Wikipedia

古今評價大不同,「韓愈」如何塑造?

事實上,韓愈當然不止如此。

如果我們設身處地代入韓愈活著的時代,他絕對是文壇叛逆的明星,許多文人都極其推崇,像蘇軾說得極其誇張:「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不要以為韓愈古板,其時朱熹才指責韓愈「裂道與文以為兩物」,許多理學家覺得他太反叛了,根本不是儒家正統。

那為什麼我們現在看不見這樣的,既是文豪,又是激進的韓愈?

晚清以降,整個東亞、華夏文明,以吸收效仿西歐、北美為務,積漸成習,我們漸漸忽略了「文學」與「Literature」不但分屬兩種語言系統,而且是兩個不同文化傳統的產物……於是《昭明文選》裡的泰半作品,除了詩賦之外,都成了行跡可疑的存在,更別提漢唐以降,眾多的古文寫作了。

柯慶明《古典中國實用文美學》論及了中國各種古文獨有的傳統美學,實非西方標準所能發見、認可的文學作品,貢獻極大,亦為我們回答了,現代人對韓愈的形象經過了一次結構性轉型的重塑。

最最直接的,該是五四新文學代表,小品散文開創者周作人對韓愈的評語:「假如我們不贊成統治思想,不贊成青年寫新八股,則韓退之暫時不能不挨罵,蓋竊以為韓公實系該運動的祖師,其勢力至今尚瀰漫於全國上下也。」

韓愈陷入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中國文學史不能忽略的存在五四爾後西方「Literature」文學觀難以賞析者(你想想我們學習古文其實只是認清字句意思,而非賞析其中文學美感)以及受現代中國批判、反對的陳腐儒學「禮教吃人」代表者之一

到了今天,我們提到韓愈仍然是非常的莫名其妙:如何評價他的文學觀念?如何觀賞他的文學作品?如何重新在教學認清他的存在?這是一組三為一體的問題。

假如韓愈活在香港的話……

韓愈投胎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呱呱落地,Hard mode begin。

Photo Credit: Reuters/達志影像
活在香港,無錢已經是人生Hard mode?

極可能,韓愈會成為一個活在天水圍的窮學生,也如許多在此世代的香港人一樣,相信掛在學校牆壁那條Banner「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在夜與霧之間努力讀書,幾乎是鑿壁偷Wi-fi的苦困了。

畢業出來工作之後,要知道識人好過識字,窮人最大缺點不是知識,而是像人脈這種階級條件,有人推薦不致名落孫山。

既然睇清現實,無法一步登天,韓愈退而求其次,想搵份合乎自己理想的好工,當然非常困難。求職快十年才終於有著落(九品芝麻官,由低做起)。

同時韓愈有理想,有原則,像很多香港後生仔政治進向非常激進,當然無甚好下場。老細迷信佛道,隨時搞壞公司實績,連員工都冚家剷。

情況就像網民評價要制服屠殺清真寺的槍手其實不難,「全部一齊衝上去咪得囉」,但事實上誰又想行先死先?

只有韓愈敢於當面指正,一篇〈諫迎佛骨表〉,力數佛教之不是,最後說:「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大佬,你真係攞條命去玩,難怪一生不順,連身體都被玩壞了。

〈祭十二郎文〉自白:「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日後被貶潮州,連女兒都死於路途,又云:「臣少多病,年纔五十,髪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

我印象中還有曾看過一篇論文,研究韓愈到底身患多少奇難雜症,像糖尿病啦白內障啦痢疾啦等等,令我一度對韓愈深感同情。順帶一提,古人多病,醫療不發達不普遍,相當合情合理。

So,韓愈真實的人生應是Hell mode,字字有血有淚,比我們活得更加辛苦,卻又成就了不朽的文學功業。

文以明道,寫志運動

古文運動,文以載道,唔怕生壞命最怕改壞名,又「古文」又「載道」,真是令人我見猶恨,隨時臭過鴨脷洲公廁,難怪周作人憎到飛起,他還就此片面地描述過中國文學史為「抒情—載道」的循環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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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名字如何影響別人對事物的觀感……

如果要我再改一個名,應該是叫做「文以明道」,「寫志運動」。

古文本是相對駢文的稱呼,說是復興古文,其實不過是取其言志精神而改造之,反對當時一味吟風弄月言之無物的時文,而且在表現形式上有更多的創新變化,絕非一味復古罷了。

他們強調「道」,也不止於追溯文化主流傳統之道,而是擴充作生活經驗的全部,實際是令可表之志可寫之內容變得更多元。

韓愈〈送孟東野序〉談創作之原理,寫得精妙: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物性作為人性之比喻,物之能發聲,受其外界影響,諸種如「撓」、「蕩」、「激」、「梗」、「撓」、「炙」、「擊」等,而不平則鳴。

人類之藝術表達,豈非亦如是?主觀的心,受到客觀事物的刺激,或喜或悲或怨或怒,而終之以語言文字呈現。正是道盡了「修辭立其誠」。

正如柯慶明之言:一方面是相對固定的「主題」(「古道」或「仁義」),但另一方面卻又出以複雜變化經驗的「再現」,以及充分反映個性與抒情的「表現」

以此一「我真係認同兼之想講」的原則,韓愈主張經世致用,以文章論說道理之情感需求,成為了他堅實的書寫動力。

韓愈之文學成就在於,他證明了書寫既可以有「用」,又能夠令人讀後感知其「美」,像〈進學解〉一文。

有「用」之文,自有其「美」

韓愈人生少有順遂,但〈進學解〉卻令他如願以償,從閒置無為之職,受到賞識,加以擢升,實踐工作抱負。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畯良。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如果文如其人有幾分道理,那韓愈應該是非常「反骨」不守常規的人了。我們現在或如覺得他老土,但放於當時處境,他絕對是潮流的先行者,用字之奇怪,可比麥浚龍的穿衣風格。所以……看不明他的遣詞用字,其實相當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