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出家音樂人的懺情告白:錯把演奏當成唯一出路,錯過琴房外的繽紛世界

半路出家音樂人的懺情告白:錯把演奏當成唯一出路,錯過琴房外的繽紛世界
Photo Credit: 衛武營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做錯至少兩件事,一個是把演奏當作音樂人生涯唯一的出路,而錯過琴房外的繽紛世界。第二個,則是把捨己逐夢的激情幻象誤認為對未來的積極態度。

「你知道,那個誰誰誰決定要去找工作了。」

我抬頭看著我面前的E,試著回想起他口中的誰誰誰。然後我想起來,他是在說一個大我一歲,自研究所畢業後一直從事全職創作的女畫家。

「可是,我記得你不是說她畢業後完全沒有工作經驗嗎,三十幾歲了,這樣工作好找嗎?」
「我也是覺得應該會很困難,但是這也沒辦法,因為⋯⋯」

我試著把注意力放在E的話語裡頭,腦袋裡卻不免被無數的思緒占滿。E和我很像,我們都是不太成功的藝術家、貶值的知識份子、領著20-30K的社畜,都已換過兩、三個工作。我們各自在視覺、表演藝術的翰海中浮沉許久,不同的是,E對藝術創作還有著暖暖熱忱,而我對於曾花費無盡歲月耕耘的樂器和舞台卻早已失去憧憬。

一時選岔了路,便是一世的無盡求索

「恭喜錄取啊,但考上是一回事,能不能混得下去可是另外一回事噢。」這是我的高中音樂老師得知我錄取台藝大國樂系時,給我的第一句話,而我花了往後的十數年時間搞懂它。

我讀的學校並沒有音樂班,我也不是從小學樂器。高一那年,因著一股對音樂的憧憬與想像,我決定報考音樂科系,而我在這時才剛學會看五線譜不久,並且只在救國團開設的社區班學了一年左右的揚琴(後來陪著我到現在的主修樂器)。

感謝我含辛茹苦的爸爸媽媽,就為了我這個心血來潮的一個決定,他們花了大把鈔票幫我找了一對一教學的術科老師,也買了更好的樂器。當我的同學每個禮拜下課後在水源大樓的補習班群聚拚學測成績時,我則是每週各補一小時的主修課、鋼琴課、樂理和視唱聽寫。後來我才知道,無論是我高中的音樂老師或是我當時的揚琴老師,其實他們都不看好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小孩,當放榜的那刻他們就和我一樣驚訝。

當我得知錄取的時候,我感覺我好像成就了什麼,好像對自己證明了某種無以名狀的里程碑。我沉浸在錄取志願的欣喜中,想像著島嶼的某個角落,有某些傳統音樂科班體系的師生,因為榜單上出現一個沒人認識的名字而跌破眼鏡。然後在不過月餘的大學生活來臨後,真正的音樂專業訓練環境,完全粉碎這段短暫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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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中央社

憧憬與專業的距離

是的,誤打誤撞上了國樂系之後又是真正考驗的開始。琴齡極短、半路出家的我,當時完全趕不上其他同學的程度。每到合奏課,當其他同學將樂譜上的符號輕易地轉換成流動的旋律時,我大半時間都只能對著譜架發楞,徒留指揮和同儕質疑的眼神。我仍清晰記得,在大一的第二還是第三次的合奏課後,我幾乎是逃難般逃離系上的合奏教室,一個人坐在台藝大的福利社前,對著一盒滿是塑膠容器味的冷凍壽司,獨自啜泣。

別的學校怎麼樣我不敢斷言,但至少在我所就讀的學校,很自然地瀰漫著一股沒人說破的風氣:練琴是第一要緊的事,其他都不重要。只有演奏能力出色的人,才能在系裡留下一點份量。而於我而言,在同儕之間的格格不入,更讓我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時間在琴房裡。

別人在跨年在過聖誕節,我在琴房練琴;別人在交朋友談戀愛,我在琴房練琴;別人在拚外語拚證照拚留學,我在琴房練琴。我在術科上的不足與自卑,很詭異的,讓我不敢觸碰演奏以外的職涯目標和可能性,彷彿若我不在演奏能力上獲得師長與同儕的認可,便代表著我踏上音樂的選擇是失敗而徒勞無功的。

然而舞台終究是殘酷的,無論什麼領域都是如此。當台上只有五張椅子,而你的成績正巧是那第六名,那就注定得和其他第7到第49名一起待在台下,乾巴巴看著台上的演奏家盡情揮灑。

那些沒有成為藝術家的藝大學生,後來都到哪裡去了?

大三那年,校內師培中心的講師至系上辦了一場關於教育學程修業的說明會,我一直沒有將音樂老師作為職涯的選項,但卻清楚記得這位講師最後說的一句話「最後從我們學校出去的藝術家都是本校最引以為傲的天才,但你們大部分就不是天才嘛,不修教程以後要幹嘛!」我一直抗拒著這句話,有某部分的我一直相信只要自己持續努力,終究可以在舞台上留下一點足跡,而這句如同詛咒的話語在當時的我聽起來就像是:只有那些當不成藝術家的次等學生,才會去當老師、藝術行政、或是其他幕後工作。

儘管在我接觸到藝術行政實務之後,我清楚認知無論台前幕後、創作或執行、管理或實務都是支撐藝文產業不可取代且缺一不可的重要環節,現在我早已不會有這種管窺蠡測的想法。但對當時那個音樂系學生而言,烙印在我心版上的印象是貨真價實的,我更加不敢放棄演奏、放棄舞台,我害怕這會讓我否定那個曾經滿腔熱血對音樂懷抱熱情的自己。

而隨著年歲增長,當我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演奏這個領域已經江郎才盡、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時候,我才發現,和我同年齡、同學歷的夥伴早已比我累積更多的工作經驗、更多的生存技能,而我卻把學習最精華的時光都耗費在琴房裡了。除了彈琴,我什麼都不會;我沒有力氣再繼續下去,卻也不知道放棄之後該怎麼辦。

Before you try to pursue your goddamn dream, you need’a get a real job and feed yourself.

儘管如此,每次回到高中社團敘舊,曾經的同儕和學弟妹們都還是會先以「那位就是努力考上音樂系的孟凱學長」作為話題的開始。而我每每將錯就錯地陪著笑臉,假裝自己在音樂路上的挫敗並不存在。不知不覺離開學校搖籃也過了許久,多虧了真實社會的酸甜苦辣,我逐漸淡忘登高跌重的痛楚與瘀痕。許多年後,回想那個糾結於演奏夢近乎偏執的自己,我發覺比起熱愛音樂或表演,更多時候我其實是沉浸在某種逐夢的浪漫與激情裏頭。真正無法割捨的,是夢想這個課題所帶來的英雄情懷與自我麻醉。

我做錯至少兩件事,一個是把演奏當作音樂人生涯唯一的出路,而錯過琴房外的繽紛世界。第二個,則是把捨己逐夢的激情幻象誤認為對未來的積極態度。導致我一直沒能發現,我其實並沒有真正嚴肅的面對自己的人生與未來,而是放任歲月在反覆碰壁的過程中無聲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