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轉向》序言:講述一則少有人知,但不折不扣屬於文藝復興的故事

《大轉向》序言:講述一則少有人知,但不折不扣屬於文藝復興的故事
波提切利〈春〉|Photo Credit:  Sandro Botticelli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尋獲一本失落已久的書,原不是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在這起事件的背後,卻隱含著各種關聯。這場發現行動不僅滿足了傑出書籍獵人的生命熱情,也讓他在無意間,在完全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狀況下,促成了現代世界的誕生。

文:葛林布萊(Stephen Greenblatt)

序言

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每到學期末都會到耶魯大學合作社看看有什麼書可以買來在暑假解悶。我的零用錢不多,但書店總會用低得不可思議的價格出清不要的存貨。這些低價書雜亂地堆置在箱子裡,我隨意翻看,腦子裡並沒有特意要尋找的目標,我只是等待某一本書突然吸引我的目光。有一回,我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平裝封面,那是超現實主義畫家恩斯特畫作的局部。一彎新月高懸於大地之上,兩對人腿——他們的身體不見了——在空中做出性交的動作。這是兩千年前盧克萊修的詩作《物性論》的譯本,以散文方式呈現,標價只有十美分,我買了這本書。我承認,買這本書不只是為了物質宇宙的古典陳述,也是受到封面的吸引。

應該不會有人想在假期裡研究古代物理學這種冷僻的科目,但在暑假的某一天,我閒著也是閒著,於是拿起這本書開始閱讀。不久後便恍然大悟為什麼封面會以如此撩撥的方式呈現。盧克萊修一開始用充滿熱情的詩歌讚頌愛神維納斯,她在春日降臨,驅散了陰霾,使天空大放光明,讓整個世界充滿狂亂的性欲:

空中飛翔的鳥兒,被女神強有力的箭射中心坎,牠們最早捎來妳到來的信息。接著,野生動物與牛群躍動在豐美的牧草地上,泅泳於湍急的溪水中:牠們全被妳的魅力迷惑,急欲跟隨妳的領導。在海洋、山脈、河流與鳥類出沒的灌木叢裡生活的每一種生物,全被注入了充滿誘惑的愛,妳灌輸給牠們激情的驅力,讓牠們繁衍後代。

我對開頭這段熱切的話語感到驚異,於是我繼續讀下去,我看到戰神在維納斯膝上睡著的圖畫——「從未治癒的情傷擊倒了他,他英俊的頸項倚靠著,朝上凝視著你」;一段祈求和平的祈禱文;一份向哲學家伊比鳩魯智慧致上的敬意;以及對膚淺恐懼的堅定譴責。當我讀到一段解說哲學最初原則的冗長文字時,我預料自己大概會興趣缺缺:沒人交代我念這本書,我唯一追求的是愉快,而我已經獲得遠超過十美分的價值。但令我驚訝的是,我仍覺得這本書令人興奮。

我回應的不是盧克萊修的珠璣之語。日後,我研讀《物性論》原文,也就是拉丁文的六音步詩,我逐漸了解這本書豐富的文字結構、微妙的韻律,以及精確深刻的意象。但我第一次讀這本書時接觸的是史密斯精湛的英文譯本——清楚而不過分裝飾,但也談不上引人入勝。不,真正打動我的是別的東西,是在兩百多頁密密麻麻的字句中生活與行動的事物。我因為職業的關係,總要求人們仔細留意他們閱讀的文字。想從詩中獲得愉悅與趣味,泰半需要這樣的注意力。儘管如此,即便是平實的譯本,仍可讓我們對一件藝術品產生深刻的體會,遑論是出色的譯本。畢竟,絕大多數文學世界都是透過這種方式認識《創世紀》、《伊利亞德》或《哈姆雷特》。雖然我們偏好以原文的形式閱讀這些作品,但堅信只有閱讀原文才能真正了解這些作品,顯然是一種誤導。

無論如何,我可以證明,即使翻譯成散文形式,《物性論》依然可以深深觸動我的心弦。某方面來說,它的力量取決於個人境遇——藝術總能找到個人心靈的某個縫隙而予以穿透。盧克萊修的詩歌持續地思索死亡,希望能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在我童年的時候,這樣的恐懼經常在我幼小的心靈中迴盪。我恐懼的不是自己的死亡;我就跟一般健康的孩子一樣,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將面臨死亡。我恐懼的其實是另一項絕對與必然,那就是我的母親注定會比我早死。

我的母親不怕來世:與絕大多數猶太人一樣,母親對於死後的世界只有模糊的感受,她很少想到這方面的事。真正讓她恐懼的是死亡本身,也就是永遠不再存在。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經常焦慮自己的死亡,她反覆不斷地提起這件事,特別是在分離的時候。我的人生因此充滿如歌劇般依依不捨的道別場景。每當周末她與父親從波士頓前往紐約時,或當我參加夏令營時,甚至我只是出門上學時——總之就是她感到特別難受時——她都會緊緊抓著我不放,說她有多麼脆弱,以及我很可能再也看不到她。當我們走在一起時,她經常會停下來,一副即將跪倒在地的樣子。有時她會要我摸摸她脖子上的血管,感受她心跳的危險急促。

我對母親的恐懼開始有記憶,應該是她快四十歲的時候,但這種恐懼顯然早在之前就已開始。母親的恐懼似乎在我出生前十年出現,當時她才十六歲的年輕妹妹因罹患鏈球菌性咽炎而去世。這件事——在盤尼西林引進前司空見慣之事——仍是母親心中的痛:她不斷提起這件事,靜靜地流淚,而且要我反覆地朗讀這名十幾歲的女孩病重時寫的辛酸書信。

我很早就知道母親的「心病」——心悸使她與身邊的人都必須放下手邊的一切——是一種生存策略。這是一種象徵性的手段,使她得以與死去的妹妹合而為一並表示哀悼。它是同時表達出憤怒(「你看,你讓我有多煩心」)與愛(「你看,就算我的心臟不適,我還是幫你把所有的事做好」)的方式。它是一種演出,是母親對畏懼的死亡所做的預演。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種吸引旁人注意與關愛的方法。然而,即使我了解母親的心情,也無法化解她的恐懼對我造成的影響與壓力:我愛我的母親,我害怕我會失去她。我沒有能力解開這種心理上的策略與危險的症狀。(我對母親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抱任何幻想。)

我小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母親持續叨念自己即將死亡有多麼詭異,也未察覺母親每次將短暫分離當成永別有多麼荒誕。直到我擁有自己的家庭,我才了解慈愛的父母——我的母親確實對孩子疼愛有加——加諸在子女身上的情感負擔有多麼沉重與可怕。每天她都要重申一次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每天,子女都要接受一次這項陰鬱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