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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轉向》序言:講述一則少有人知,但不折不扣屬於文藝復興的故事

《大轉向》序言:講述一則少有人知,但不折不扣屬於文藝復興的故事
波提切利〈春〉|Photo Credit:  Sandro Botticelli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尋獲一本失落已久的書,原不是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在這起事件的背後,卻隱含著各種關聯。這場發現行動不僅滿足了傑出書籍獵人的生命熱情,也讓他在無意間,在完全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狀況下,促成了現代世界的誕生。

結果,我的母親一直活到年近九旬才去世(只差一個月就滿九十歲)。當我在書店發現《物性論》這本書時,她才五十出頭。而當時我對母親可能死亡的恐懼還交雜著另一種痛苦的感受,那就是母親為了滿足自己的恐懼妄念,居然不惜糟蹋自己的人生,並且為我的生活帶來陰影。盧克萊修的話語因此顯得格外清晰。「死亡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他寫道,「讓死亡的焦慮掌控你的人生,這完全是愚蠢。」你的人生必將因此而不完整,而你也將無從體會什麼叫人生樂趣。盧克萊修說出了我一直不敢公開吐露的想法(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讓別人感到焦慮,不僅充滿算計,而且殘酷。

就我而言,這正是盧克萊修的詩打動我的地方,我直接感受到它賦予的力量。但這股力量不只影響了我個人的生命歷程。對我來說,《物性論》也是一部極具說服力的作品,它描述了事物實際存在的方式。當然,我可以輕易看出這部古代作品的許多說法在今日已屬荒謬無稽。但我們能期望什麼呢?今日我們對宇宙的描述,在兩千年後的人看來,又能精確到哪裡去?盧克萊修相信太陽繞著地球轉,太陽的熱度與大小幾乎不會超過我們感官感知的範圍。他認為蟲子是從潮溼的土壤中自然產生;他解釋火源於閃電,而閃電來自於虛無縹緲的雲氣;他形容大地是過了更年期的母親,因為孕育了大量物產而筋疲力竭。然而,在他詩歌的核心隱含著關鍵的原則,而當中對世界的理解無疑相當現代。

盧克萊修認為,構成宇宙的物質是數量無窮的原子,這些原子在空間中隨機地移動,如同我們在陽光下看到的塵埃一樣,彼此碰撞、糾纏、組成複雜的結構,或者再次分解,創造與毀滅周而復始地進行,永無終止之日。萬事萬物均無法擺脫這成住壞空的過程。當你仰望夜空,心中充滿莫名的感動,對滿天的星斗充滿驚異。你看到的可不是眾神的傑作,亦非超然物外的水晶天頂。你看到的是與自己身處的世界完全相同的物質宇宙,你與它的構成元素毫無差異。這當中不存在主宰者的計畫,也無神明做為總建築師,更沒有智能設計。所有生物,包括你所屬的物種,都經歷了漫長的演化過程。儘管當中有天擇的影響,但有機生命體的演化依然是隨機的。也就是說,適合生存與能成功繁殖後代的物種,至少在一定時間內可以永續生存;至於不適合生存的物種則旋即滅亡。然而,沒有任何事物——從我們這個物種,到我們生活的星球,乃至於賦予光明的太陽——可以永久存在。只有原子是不朽的。

盧克萊修認為,在如此構成的宇宙裡,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地球或地球上的居民位於宇宙的中心,沒有理由認為人類與其他動物不同,不應該期望自己能收買或安撫神明,宗教狂熱毫無意義,棄絕自我的苦行是白費工夫,追求無窮的權力或絕對的安全只是一種幻想,為了征服或擴大一己的私利而發動戰爭並無道理,人定勝天純屬虛構,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生老病死的循環。有人不斷鼓吹虛假的安全感或不理性的死亡恐懼,盧克萊修對此並不感到憤怒,相反地,他試圖從這樣的情緒中解放,鼓起勇氣面對曾一度以為的威脅之物。盧克萊修寫道,人類可以做到而且應該做到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人類要接受這樣的事實,那就是自己與自己遭遇的萬事萬物均非永恆,因此,人類應當及時擁抱世界的美麗與愉悅。

早在兩千年前,盧克萊修的作品已充分表達這些觀點,我對此感到驚訝——現在讀來依然讓我吃驚。他的作品與現代的連結並非單純的直線:世事的發展不可能這麼簡單。這當中有數不清的遺忘、消失、恢復、解散、扭曲、挑戰、轉變與再次遺忘。不過,最重要的連結一直存在著。隱藏在這個世界觀——我發現它與我的世界觀並無不同——後頭的是一部古老的詩作,一部曾經亡佚的作品,而這部詩作終究不可磨滅,最後得以重見天日。

孕育盧克萊修作品的哲學傳統,與諸神崇拜及國家崇拜格格不入,可想而知,此哲學傳統被視為傷風敗俗的思想,就連古典時代地中海較為寬容的文化傳統也難以接納。這項傳統的支持者有時被貶抑為瘋子、不虔誠者或是蠢蛋。隨著基督教興起,這些人的作品遭到攻擊、汙蔑、焚燒,最糟糕的是遭到忽視,乃至於完全受到遺忘。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宏大的哲學論述居然未能流傳下來。在這種情況下,盧克萊修作品的失而復得便成為本書的主題。除了一些零星的敘述與二手的說法,這套豐富的哲學傳統幾乎全囊括在《物性論》這部作品中。只要偶然的一把火,一場破壞文物的運動,一項將異端盡數撲滅的決定,就能讓現代的發展歷程為之改變。

在所有上古經典中,這部詩作照理應該與曾經啟迪它的其他作品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這部作品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在數世紀後再度浮上檯面,並且再度宣傳它那深具顛覆性的論點,這樣的經歷就算稱為奇蹟也不為過。不過作品的作者不相信奇蹟。他認為天底下沒有任何事能違反自然法則。他提出所謂的「突然轉向」——盧克萊修用拉丁文clinamen來表達——也就是預期外的、難以預測的物質運動。盧克萊修詩作的重現人世如同物質的突然轉向,出乎意料地從直接的軌道(亦即朝向堙滅之路)偏離出去,遠離了這部詩作以及其所蘊含的哲學原本應走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