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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轉向》序言:講述一則少有人知,但不折不扣屬於文藝復興的故事

《大轉向》序言:講述一則少有人知,但不折不扣屬於文藝復興的故事
波提切利〈春〉|Photo Credit:  Sandro Botticelli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尋獲一本失落已久的書,原不是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在這起事件的背後,卻隱含著各種關聯。這場發現行動不僅滿足了傑出書籍獵人的生命熱情,也讓他在無意間,在完全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狀況下,促成了現代世界的誕生。

一千年後,當《物性論》重現人世時,它所提到的宇宙起源觀點,亦即宇宙是無窮空間中的原子衝撞而成,似乎仍讓人百思不解。然而,這些在一開始被視為不敬神明的愚蠢說法,如今卻成為理解整個世界的理性基礎。這裡重要的不只是我們在古代經典中驚訝地發現了現代元素(值得一提的是,希臘與羅馬經典確實形塑了現代意識,但這些作品絕大部分已從我們的大學課程中刪除)。或許更令人吃驚的是,從《物性論》的每一頁都可以清楚看出,書中的科學世界觀(世界是由無垠宇宙中隨機移動的原子構成),其實是源自於作者的驚奇感。然而,令盧克萊修驚奇的並非諸神或惡魔,亦非來世的夢想;這股驚奇感來自於他發現構成人類的物質,與構成星辰、海洋、萬事萬物的物質完全一樣。而這層認識也形成了盧克萊修思索人類應如何生活的基礎。

以我來看,而且不只我這麼想,在上古時代以後的文化裡,最能反映盧克萊修對美與愉悅的執著,並且認為這樣的執著是正當且值得堅持的人性追求,就是文藝復興。這股追求不僅限於藝術層面,它也形塑了宮廷的服飾與禮儀;聖餐儀式的語言;日常用品的設計與裝飾。這股追求表現在達文西的科學與科技探索,伽利略明晰的天文學對話,培根充滿野心的研究計畫,胡克的神學。它在本質上是反思的,因此這些成果似乎與審美的野心大相逕庭。如馬基維利對政治策略的分析,雷利對蓋亞那的描述,或伯頓對心理疾病的百科全書式敘述,這些反思性的成果產生了最強烈的愉悅。但文藝復興的藝術,例如繪畫、雕刻、音樂、建築與文學,仍舊極致展現出對美的追求。

我特別偏愛莎士比亞,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文藝復興這場大規模的文化運動是一顆光彩奪目的寶石,那麼莎士比亞的成就只是這顆寶石上的一道美麗琢面。在這顆寶石之上還有阿爾伯蒂、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阿里奧斯托、蒙田與塞萬提斯,以及其他數十位藝術家與作家。這場文化運動擁有許多彼此交織卻又相互衝突的面向,但如果你願意逐一理解,不難發現這些面向全具有驚人的創意與活力。這股勃發的生命力甚至延伸到許多以死亡的勝利為主題的文藝復興作品上。因此,與其說《羅密歐與茱麗葉》末尾的墳墓吞噬了這對戀人,不如說它使兩人愛的見證得以流傳後世。四百多年來,許多觀眾癡迷於這部劇作,從這點來看,茱麗葉的確得償所願:羅密歐死後,黑夜帶走了他

將他分散成無數的小星星
將夜空妝點得如此美麗
世人將從此愛上黑夜。
(第三幕第二場,22-24)

文藝復興擴大了美與愉悅的內容,使其更加豐富,從生命的讚頌,到死亡的思索,不僅強調造物之美,也重視事物毀滅的意義。這種傾向一一反映在當時的作家與藝術家身上,蒙田孜孜不倦地思索萬物的流轉變遷,塞萬提斯記錄筆下那位瘋狂騎士的生平,米開朗基羅描繪剝下的人體皮囊,達文西的漩渦素描,卡拉瓦喬充滿憐愛地注視基督髒汙的腳底。

文藝復興是這場變化的開端,數世紀以來對好奇心、欲望、個別性設下的重重限制,在這個時期開始受到衝擊,此後人類開始將注意力轉向物質世界,並且更進一步地探索自己的身體。這場文化轉變非常難以界定,它的意義也充滿爭議。然而,你只需在錫耶納欣賞杜喬〈莊嚴的聖母〉中登上王座的童貞女,以及到佛羅倫斯欣賞波提切利的〈春〉(這幅畫顯然受到《物性論》的影響,這點並不令人意外),相信當下就能輕易獲得領悟。在杜喬華麗的祭壇裝飾中(大約完成於一三一○年),天使、聖人與殉道者的目光全聚集於畫的正中央,莊嚴肅穆的氣息,穿著深色袍服的聖母,懷裡抱著聖子,兩人凝視前方,神情神聖而專注。

在〈春〉中(大約完成於一四八二年),古老的春神一起出現在綠意盎然的樹林裡,她們不約而同地擺出律動的姿態,顯示春日的降臨,大地再度恢復生機,不禁讓人想起盧克萊修的詩作;「春天到來,長著翅膀的小信差引領著維納斯,母親芙蘿拉緊跟著西風之神澤菲洛斯。只見澤菲洛斯在前方開路,每到一處,便遍撒豐富的色彩與香氣。」文化轉變的關鍵,不僅在於文藝復興藝術家重新燃起對異教神祇的強烈熱情,以及對古代神話豐富意義的興趣,還在於動態世界觀的再次抬頭。這種世界觀在過去受到輕視,如今卻因為它的稍縱即逝、它的情欲能量,以及它的瞬息萬變,而使人重新領略它的美好。

雖然文化的變遷在藝術作品裡表現得最為明顯,但世界觀與生活方式的轉變,絕不僅限於審美層面,它也表現在思想領域的大膽創新上,例如哥白尼與維薩里、布魯諾與哈維、霍布斯與斯賓諾莎。這場轉變並非一蹴可幾,而是在潛移默化中逐漸放棄以天使、惡魔與非物質原因來詮釋世事,轉而在俗世的有形事物中尋找因果;了解人類與萬物一樣,都是由相同物質構成,都屬於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從事實驗,不擔心這麼做可能侵犯上帝處心積慮保守的祕密;質疑權威與挑戰既有教條;為追尋愉悅、為遠離痛苦尋找正當理由;想像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其他世界;認為太陽是無窮宇宙中唯一的恆星;過著合乎倫理的生活,不認為死後有獎賞與懲罰;沉思冥想,不擔心靈魂死亡的問題。簡言之,我們可以套用詩人奧登的話,要在這個生命有限的世界裡找到足夠的意義,「雖然不容易,但不是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