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與麒麟》:懼犬或親犬?古代亞洲的犬科動物形象

《木蘭與麒麟》:懼犬或親犬?古代亞洲的犬科動物形象
山西太原虞弘墓漢白石雕上的胡人|Photo Credit: 八旗文化出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當華夏群體徹底切斷了其與之前的「犬戎」兄弟姻親之間的文化聯繫,這個過程導致了「純粹」遊牧生活的出現。東方的「懼犬性」傳統最終消滅了西方的「親犬性」緒餘,史前東亞的東西衝突模式被如今長城所劃分的農業南方和遊牧北方之間的對抗所取代。

文:陳三平(Sanping Chen)

懼犬或親犬?古代亞洲的犬科動物形象

關於中古早期漢語的貶抑詞「奴才」的所有事實都已經被討論過,即在漢語中找不到這個語詞,蒙古字根「noqai」的當代環境,兩個詞彙的發音和語義類似,只能視為「nucai < noqai」衍生的偶然證據。可以證明其相似性的最強力證據出自《晉書》的一段話,描述古代藏人的氐族首領和匈奴前趙政權皇室官員的條件交換。更有甚者,這個段落對於亞洲早期的歷史有著重要的人類學和文化意義。

在三二五年,一場令人吃驚的反突襲,氐族首領楊難敵(?-334)從匈奴前趙政權手中,奪回了他的舊日基地,堡壘城鎮仇池,並抓住了前趙的守將田崧。《晉書》(103.2697;亦可參見《資治通鑑》93.2934)的敘述引述如下(粗體為筆者強調):

難敵左右叱(田)崧令拜,崧瞋目叱之曰:「氐狗!安有天子牧伯而向賊拜乎!」難敵曰:「子岱(田崧的字),吾當與子終定大事。子謂劉氏可為盡忠,吾獨不可乎!」崧厲色大言曰:「若賊氐奴才,安敢欲希覬非分!吾寧為國家鬼,豈可為汝臣,何不速殺我!」顧排一人,取其劍,前刺難敵,不中,為難敵所殺。

這段史料讓我想到前一章討論過的《木蘭辭》。古詩同時使用了「可汗」和「天子」,顯然是指同一位君主。同時,在我們目前討論的史料,匈奴政權的皇室高官用「氐狗」和「氐奴才」來指稱同一位氐族首領。這更進一步讓「奴才」等同「狗」的等式更為可信,氐族如同古藏人也有狗的圖騰,因此匈奴大將軍田崧輕蔑地用「氐狗」來羞辱氐族首領。

有許多跡象與氐人的狗圖騰相關。例如,著名的氐族貴姓在前秦政權至少出了兩名皇后,即苟姓(《晉書》113.2884),是「狗」的同音異義字。也有一個氐族人名為「苟奴」(《魏書》101.2232),是完美的神事名,用來崇敬狗的祖先。最具說服力的證據是三世紀的中國史料(《三國志》30.858):「氐人有王,所從來久矣。……其種非一,稱槃瓠之後。」此處所提到的槃瓠是著名的「狗祖先」,在中國西部和南部都流傳有這個說法。事實上,這個狗祖先不只變形或融合進這些外族群體所創造的神話中,也進入了今日大多數漢人之中。這個神話加上前面提到的吐蕃狗的禁忌,強烈地證明了漢藏語使用者之間常見的犬圖騰緒餘。

然而,同樣顯而易見的是,當這個貶抑詞「奴才」首次出現在中國時,狗或者其他犬科動物成員的文化形象,幾乎和今日所有的華文社會中一樣低下,並沒有作為受崇敬的圖騰象徵。狗作為隱喻,經常與另一種低下動物「豬」一起使用,用於描述中古漢語使用者無能和其他卑劣的特性。

那麼,我們如何協調犬科動物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文化角色呢?

在我看來,中國犬科動物圖像的演變,反映了古代亞洲兩個相悖的文化傳統的衝突,一個可以稱做是「懼犬性」(cynophobic),另一個則是「親犬性」(cynophilic)。這兩種文化傳統也與經濟發展和經濟條件密切相關或受其影響。

過去兩千年來的亞洲歷史中,於史料中占據大多數篇幅的敘述,是由內亞草原遊牧與中國腹地的精耕細作農業間的長城形成的清晰界線或「文化斷層」(cultural discontinuity)所宰制。現在鮮少有人注意到,這個亞洲衝突的基本模式是相對較晚的發展,在西元前五世紀之間才或多或少開始僵固。在史前和早期歷史中,廣袤的歐亞大陸呈現出有著不同衝突和交流模式的「文化連續體」(cultural continuum)。

近代中國學者傅斯年(1896-1950),曾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與語言研究所創始所長及台灣大學前任校長,率先觀察到,與過去兩千年相反,西元前兩千年東亞的歷史衝突格局是東方對西方。我無意重述一次他巧妙、簡潔又精闢的觀察,除了能加重我的論述的部分,即「懼犬性」對「親犬性」的文化衝突正是普遍東西對抗的其中一部分。

簡單來說,大多數早期的漢-藏語使用者都屬於西方一個廣大的「親犬性複合群體」(cynophilic complex)。這種「親犬性複合群體」延伸到操阿爾泰語的部落和許多操印歐語的族群。對於操阿爾泰語的部落來說,這個傳統由突厥和蒙古族群中普遍和眾所周知的狼圖騰充分證實,而且在其中找到許多廣為流行的犬科動物人名、氏族名和部落名,和許多其他事情,證明了蒙古語的「奴才」同時是族稱(ethnonym)和人名。

印歐語族「親犬性」傳統的最佳範例就是皈信伊斯蘭教之前的伊朗人和操伊朗語的群體,尤其特別強調了狗在祆教中的神聖作用。根據祆教的聖典《阿維斯陀》(Avesta),不僅攻擊狗會遭到嚴重的懲罰,希羅多德(Herodotus)的觀察(I.140)證實了,「穆護(Magi,祆教僧侶)可以用自己的雙手殺死任何東西,除了狗和人以外,但若要這麼做,需要特別留意」。(粗體為筆者強調)

古希臘的「歷史之父」也描述了(希羅多德I.110)古伊朗阿契美尼德帝國(Achaemenid Empire)的創立者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是個遭遺棄的嬰兒,由牧羊人和他的妻子Spico撫養成人,她的中間名就是「狗」:「這個傢伙是Mitradates,他和另一個國王的奴隸住在一起,這個女人的名字在希臘文是Cyno,母狗的意思。」費耐生討論這個段落時試圖要「讓大家都知道(居魯士)是被狗所救」。有更多範例可以看出古伊朗人喜愛並崇敬狗。作為一個範例,我引用了一個最近的研究:「狗在祆教中的地位特殊,因為牠們被認為有著神聖的眼神,可以嚇退魔鬼。為此,狗在葬禮中的『犬視』(sagdid)儀式中有著重要的作用……據說,家中的狗會為靈魂引路,保護其在死後不受魔鬼的攻擊。因此,在古代,祆教徒的家裡都會有一隻狗,而這種做法仍然適用於現今大多數的祆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