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傑偉:橋的始與終

馬傑偉:橋的始與終
Photo Credit: Tim Vrtiska CC BY ND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親身聽到陸鴻基朗讀橋樑的比喻,相信對不少以香港為家的讀者亦有深意。

文:馬傑偉

2016年初,陸鴻基教授離世前幾天,碰巧我上課前突然想起他的一段話,以橋喻意香港,我很希望與同學分享,就手寫在紙上,印給學生,並在課堂讀給學生聽。這番話很能道出香港的特獨情境。橋是死的,功能至上,只要有效地讓路人踐踏,不單沒怨言,反而達到了橋存在於兩岸的目標。但偶有一小撮人以橋為家,孕育少許本土感情,寄居在濁水與熙攘的俗世,生出來獨有的見解。這是香港令人覺得奇特之處,也令香港的底子有一種淡淡的、若即若離的哀愁。

說來也是緣分,陸鴻基前輩的這段話,是我在1991年一個研討會中聽他本人朗讀的。研討會是冼玉儀籌辦的,名為「香港文化與社會」。那年頭我正在撰寫碩士論文,是個超齡研究生。記得在港大的研討室,聆聽陸兄以鏗鏘的廣東話朗讀他的論文,結尾以橋寓意香港的一段話,一直留在腦中,且啟發我下決心報讀博士課程從事香港研究。

畢業後在中大教學二十多年,我與陸鴻基教授從沒有面對面說過半句話。多年前教院風波,在媒體不時讀到他頂住政治壓力的新聞,也聯署過聲明表示支持。風波過後,陸兄返加拿大工作、生活,我每年的大時節都定期收到他寄給我的電子賀卡。他是個念舊、細心、長情的謙謙君子,我雖然與他沒有私交,但他對香港歷史的溫情,以香港的言語、文化為主體的學術志趣,長久以來給我莫大的鼓勵。

橋上遇見的緣份

我年輕時不看新聞、不關心社會事務,對香港歷史的知識十分貧乏。1989年六四屠城,對我影響很深。自那年夏天,我開始關心中國與香港從何來往何去,積極參與當年成立的民主大學,下班後在灣仔上課,認識了一班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並參與了民主大學同學會,與當年在亞視任職的陸鴻楷計劃拍攝一部香港歷史紀錄片。如此龐大的計劃最後自然是無疾而終,但蒐集資料的過程也獲益匪淺。

陸鴻楷是陸鴻基的弟弟,從他口中知道其兄與蔡寶瓊幾個學者,是香港研究的有心人,不時相聚追尋香港歷史故事。那時我已三十出頭,對學術研究的認識膚淺,對香港研究更是白紙一張。側聞他們研究香港身世,便開始留意他們的文章。生於斯長於斯,研究香港,正是追問自己這一代人為何如此生活的所以然。學術與關懷是一個錢幣的兩面,鄉關何處,細心考究,在錯綜複雜的文化脈絡中理出紋路。久聞陸兄大名,到1991年的研討會才遇到他本人1 ,親身聽到他朗讀橋樑的比喻。這段話對我來說很重要,相信對不少以香港為家的讀者亦有深意,摘述如下:

「香港作為中英交往的橋樑的歷史和現實,是香港外在的、殖民地歷史的基礎,也是內在的、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環節。

橋樑有兩點特色﹕第一,橋的地位是模稜兩可的。人們可以把它看作甲岸的一部分,也可以把它看作乙岸的一部分,也可以看作依存兩岸的臨時結構,過人可以抽板。第二,橋是死物,只供甲乙兩岸的人踐踏,不會有怨言,也不會有見解;偶或有人以橋為家;這一小撮人容或對兩岸和他們自身都有獨特的觀點和見地,但兩岸過橋的人,熙來攘往忙自己的業務,誰去理會橋居人語?

橋上的居民雖然對兩岸事物擁有獨特觀點,發展出多方面的創意和成就,但對自己的地位也不一定都想得很透徹。如果他們對自己模稜兩可的地位感到尷尬而無法悟出其獨特的珍貴價值;如果他們不敢面對自己的身分和認同的內在張力,因而產生錯綜複雜的心理矛盾、無從化解,或甚而互相猜疑;如果他們不能自知自覺地理解、分析、體會和批評自己的獨特生活方式及視野,肯定其意義,用自己的語言互相分享社群的生命;那麼,他們終歸只會『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忍作無聲的吶喊。」2

近年學水彩畫,也常常畫橋。退休前最後一次講授香港文化一科,不知哪來的靈感,臨上課之前想起啟發我開始研究香港的這段話,在課堂上把橋的比喻再說一遍,沒想到上課之日也是陸兄去世之時。過了一夜,我清晨五時起床,從手機讀到同學的短訊:「有消息話陸鴻基噚晚過咗身,諗起你今日講條橋……」我驚愕之餘,那年他朗讀論文的神情又清晰地浮現腦海。窗外濃霧瀰漫城門河畔。這一門課我教了二十幾年,今個學期是最後一次,在事業的終點我又回到了起點。人生多少偶遇,俠客賢人,真誠善意是會互相感染的。

陸鴻基前輩,我和你這麼多年只有一面之緣。感謝你當年赴會前在飛機上匆匆寫就的那個橋的比喻。我剛完成一幅水彩畫,靈感來自新界流水響的一道古橋,畫完那天原來是The First Day of Spring,就以此命名,但願香港這獨特的橋樑,生生不息,嚴冬之後,再生滿園春色。

1「香港文化與社會研討會」,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舉辦,會議在1991年12月16、17日於香港大學舉行。
2 陸鴻基:〈香港歷史與香港文化〉,載於冼玉儀編著:《香港社會與文化》(香港: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1995),頁7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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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人生走到初秋》,天窗出版
作者:馬傑偉

人生如四季,每季都有不同韻律。

五十歲後,秋天悄悄走到門前。以前,精力充沛,拿出全副精神去活得充實精彩。現在,精力下降,生命卻以另一種方式展現,也向身邊的人開啟。

學者馬傑偉,走過人生春夏,應能從容面對豐盈秋色,怎料幾年前掉進失落消沉的漩渦而不自知,最後由深坑裡爬出來,驀然回首,才發現這個自己熟悉又陌生。

學習生命自覺,坦然面對自己,放下舊有執著,重新審視家庭、婚姻、親情、事業和我城,重新學習做兒子、做丈夫、做父親、做自己、做人。輕舟已過萬重山,窗外原來又是另一番風景。

人生走到初秋,有一種力量,一種新的尊嚴,一對新的眼睛,順逆不失寬容。

五十歲後,於初秋發現人生尚有很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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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黎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