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與婆羅洲大歷史:張貴興的小說世界

野獸與婆羅洲大歷史:張貴興的小說世界
Photo Credit: tajai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砂拉越華人已經很認命的接受自己是「砂拉越人」或「馬來西亞人」,對於那個祖宗念念不忘的無情的老唐山,早已死心。如果你在這樣一個地方長大,19歲離開,你有什麼體會?

高嘉謙、胡金倫(筆訪)

編按:本文收錄在張貴興《猴杯》出版20週年增修紀念新版。張貴興是旅台馬華作家,為旅台婆羅洲華文文學的代表人物。

砂拉越的歷史迷魅

問:從《伏虎》、《群象》、《猴杯》到《野豬渡河》,您的小說寫作在歷史事件、地理環境、動物意象占了非常重的比例。您特別鍾情於這三者嗎?它們如何構成您小說中的重要意象?

答:我出生在婆羅洲東北雨林邊陲一個荒涼小鎮,天上有蒼鷹,地上有猴子和大蜥蜴,穿山甲和刺蝟隨時竄入家裡,更早的時候,野豬橫行如盜匪。我的小學和中學時代,也是砂拉越左派人士(共產黨)被迫和統治者展開武裝鬥爭最激烈時候,雖然炮火沒有波及我家,但蔓延著詭異氛圍。我在第二個問題中,略述了砂拉越歷史的波譎雲詭。當小說背景發生在這種地方時,難免就和這些東西牽扯不清了。

砂拉越有一批「惡名昭彰」的野獸,被當地人冠上名號,生前為所欲為,死後進入傳說、神話和人類噩夢,讓人想起梅爾維爾的白鯨、福克納的熊和海明威的龐然大魚。野獸和大自然一體,既是大自然一部分,也就意謂牠和人類密不可分。希臘神話的人頭馬蛇髮女,中國的女媧蛇孫猴子豬八戒,人獸合體,人獸不分。把動物寫進小說,套海明威的話: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魚就是魚。鯊魚全是鯊魚,不比別的鯊魚好,也不比別的鯊魚壞。人們說什麼象徵主義,全是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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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adalmelik
婆羅洲地形圖

問:從寫實到真實,從歷史到虛構,您對於寫作小說(fiction,即虛構)這個命題有何看法?尤其從《群象》、《猴杯》到《野豬渡河》,婆羅洲砂拉越的歷史事件、種族關係、外來侵略者,如何影響您的寫作思維?

答:簡述砂拉越歷史:1841年前,砂拉越並不存在,英國人詹姆士・布洛克在1841年協助汶萊伊斯蘭帝國平息內戰,獲贈一小塊國土,建立砂拉越王國(Kingdom of Sarawak)。往後數年,詹姆士憑藉堅船利炮,壓制消弭汶萊自由戰士起義,強取豪奪汶萊國土,建立一個12萬4千多平方公里的砂拉越王國(詹姆士把大炮對準汶萊皇宮,強迫對方割讓土地,嚇得軟弱無能的蘇丹屁滾尿流)。除二戰期間被日本人占領3年8個月外,布洛克王朝統治砂拉越一百多年,二戰後將砂拉越讓渡英國,成為英國殖民地。讓渡原因異常複雜,除統治者和繼承者之間的嫌隙,也包括了統治者的自私和無能,不願也無力負起戰後重建砂拉越大任。

1963年,馬來亞首相東姑阿都拉曼(在英國人首肯和鼓動下)聯合新加坡、砂拉越、沙巴和馬來亞聯邦,組成馬來西亞。華人和達雅克人(砂拉越原住民)占了當時砂拉越人口60%,馬來人只有區區15%,而且除了曾經是英國殖民地,砂拉越幾乎和馬來亞八竿子打不著。從被英國人統治,突然被少數民族的馬來人統治(從英國殖民地變成馬來亞殖民地),此一政治分贓,自然引起砂拉越人民反感和暴動。雖然抗議風潮不斷,但形勢比人弱,只有黯然接受。馬來西亞成立後,大馬的吉隆坡中央政府開始複製西方國家,掠奪剝削砂拉越豐富的天然資源,造成砂拉越至今仍貧窮落後,甚至一度被西馬人取笑:你們砂拉越人是不是住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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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Edward Augustus Inglefield
一幅描繪砂拉越河沿岸景色的19世紀畫作,來自倫敦國家航海博物館

華人移民砂拉越雖然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但大量移民是在清朝和民國,移民的原因大致分成兩類,從逃躲內亂和當權者追殺(戊戌變法、太平天國、軍閥傾軋等等),到南下尋找牛奶與蜜的墾荒福地。1930年代,中國左派知識分子進駐砂拉越,在華校散布馬列毛思想,1953年成立第一個左派組織,宣揚「反英反帝反殖」(簡單的說,把英國人逐出砂拉越)。1962年,一個印尼政府撐腰、由馬來人領導的共黨組織在汶萊發起軍事政變,有勇無謀,不到一週就被英軍消滅,此舉讓英國人找到藉口,開始逮捕砂拉越左派人士,大量砂拉越華裔青年逼上梁山,潛入印尼接受軍事訓練,展開長達近40年的軍事對抗。值得注意的是,1963年砂拉越加入馬來西亞後,「反英反帝反殖」變成「反馬反殖」(簡單的說,把西馬人逐出砂拉越)。

1965年,印尼反共反華的蘇哈托上台(非正式統計,當年約50萬印尼華人被屠殺),和馬來西亞聯手剿共,砂拉越左派人士(他們稱呼自己「進步人士」而非「共產黨」。共產黨是大馬政府和英國人妖魔化左派人士的手法)內外交迫,1974年和砂州政府展開和平談判,左派人士放下武器投誠,留下百分之20的忠貞分子繼續革命,直到1990年。「馬來西亞」獨立了,但砂拉越始終沒有獨立,始終被殖民,在我看來,砂拉越的左翼運動史,就是砂拉越的獨立建國史。

囉嗦又粗糙的說了這些,只是進一步闡明,吾等在南洋的身分,不是簡單一個華僑、華裔、僑民或僑生可以概括。華人也許不是侵略者,但絕對是外來者,而砂拉越這塊土地,乃是外來者掠奪的一塊土地。在某種意義上,華人也成了掠奪者的幫凶。

1740年,荷屬東印度在爪哇大規模屠殺華人(紅溪慘案)時,清朝認為華僑「係彼地土生,實與番民無異」,是「彼地之漢種,自外聖化」,因此華人遭屠殺,「事屬可傷,實則孽由自作」,這種態度,就是叫你海外華人(化外之民)自生自滅。1953年,中共總理周恩來提到華僑問題時,說:取消華僑(華人)的「雙重國籍」,中華人民共和國要規範有中國籍的「華僑」不得干涉當地政治。這種態度,就是告訴你要效忠你「僑居」的國家。砂拉越華人已經很認命的接受自己是「砂拉越人」或「馬來西亞人」,對於那個祖宗念念不忘的無情的老唐山,早已死心,而且越來越像異國了。但無可否認的,他們的根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