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群與世代:從社會學角度析論香港的概念轉型

社群與世代:從社會學角度析論香港的概念轉型
Photo Credit: Reuters/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從社會學角度出發,本文試圖説明有關香港的論述與相關的概念,都隨著歷史和社會變遷而發展出新的含義,前所未見。

文:陳漢輝(香港嶺南大學社會學及社會政策學系副教授)

在香港,由反逃犯條例示威觸發的政治危機,正在促使不同立場的各界人士,重新檢視自己對這座城市的認識。可以說,這場運動所展示的價值取向、社區面貌、以至世代特質,都遠遠超出了我們過往的經驗和預期。這篇文章的目的,是初步梳理分析在香港的公共論述、社會科學研究中經常涉及的兩個概念——社群和世代,其內容如何隨著運動的發展,被賦予新的意義。有別於一般的事態分析和局勢預測,本文旨在連繫相關的社會學理論,提出今後思考香港時,可供參考的角度和議程。

論社群:命脈與命運

這場運動令人意想不到的其中一個焦點,是香港不同社區和社群爆發出來的強大動員抗爭力量。在社區層面,我們見證了黃大仙各區街坊的「勇武」。其中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居民順手拈來撲熄催淚弾的蒸碟,它戲劇性地表現了本土社區的草根精神。除了各區遍地開花,在網上各式各樣的社群,包括連登、臉書、TG群組等,其自發組織協調、如流水般(“Be water”)的迅猛行動力,遠非老一輩人所能想像。

關於社運動員的去中心化模式,已有不少本地和海外學者在硏究。這?想進一步提出討論的,是上文「社群」和「社區」兩個概念之間的關係。兩者的英文名稱均為"community",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之一。籠統地說,關於"community"的硏究,過往經歷了從社區到社群的重心轉移。早期歐美社會學家面對工業化、都市化等大型社會變遷,往往慨嘆和擔憂家庭、村落、教堂等傳統社區,其中孕育的人際命脈和深厚感情,在高度流動的現代社會必將被削弱和破壞。後來的社會學硏究,逐漸將重點轉向個人自願參與的社會組織(voluntary association)。受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啟發,美國學者如Robert Bellah和Robert Putnam等都強調自發的社群生活,是維持自由民主的必要條件。但他們同時意識到現代化和全球化過程所產生的離心力,會使公民參與的意願和空間日益萎縮。

故此,無論是植根於固定地域的社區,還是建基於自發參與的社群,在現代社會都理應難以維繫。那麼這次示威運動展現的社區和社群力量,究竟從何而來?我在嶺南大學的同事Peter Baehr,曾經運用「命運共同體」(community of fate)的概念,分析2003年香港爆發的非典型肺炎(SARS)事件。所謂命運共同體,是指一群身處危急狀態的社區或社群成員,他們意識到大家的命運互相牽連,從而選擇以共同行動應對危機。香港在非典期間,無論是醫護人員還是廣大市民,在面對病毒散播的威脅時,都確切感到大家休戚與共,自覺是命運共同體的其中一員。值得注意的是,命運共同體往往發展出一套獨特的象徵語言及社會儀式,其功用是加強成員之間的凝聚力。一方面,香港政府官員、各界人士為了團結人心共抗非典病毒,往往採用「宣戰」的軍事式比喻。另一方面,非典期間香港市民都堅持在公眾場合戴上口罩,除了防止病毒在社區傳播,它實際上表達了自願負起保護他人和公眾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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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共同體的概念,是否適用於描述反逃犯條例的示威民眾?這自然有待更詳細的分析,但筆者認為初步證據是成立的。在社區層面,警察在香港各區以至地鐵站內的粗放式執法,黑道分子在元朗、北角等區集結及無差別襲擊途人,都被市民視作無理入侵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面對催涙彈、橡膠子彈、警棍和長刀的威脅時,居民自覺彼此的命運連成一線,就算互不相識,也會就地興起以堅決行動抵拒警方推進、防範黑道襲擊的共識。類似情況出現在連登、TG群組、醫護及記者等不同社群。除了面對人身安全和言論自由的威脅外,促使這些群體同仇敵愾、進而合作無間的另一主因,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被污名化(stigmatized),動輒被標籤爲「暴徒」,甚至被貶稱為「曱甴」。這進一步加強了作為命運共同體一員的認同和情感。

在非典期間,面罩是抗炎的戰缐。無獨有偶,在反逃犯條例運動中,面罩也是抗爭的象徴。在兩場「戰役」中,面罩表面上是把人與人分隔開來。吊詭的是,戴上面罩實質發揮的社會功用,卻是集結眾多互不相識的無名「英雄」或「義士」,遙相呼應保衞我城的共同目標。2003年對抗非典的集體經驗,其後續是50萬香港市民上街表達對政府的不滿。2019年的抗爭運動,則將社區和社群的情緒能量推往極致,足以支持示威延續超過100天,這再次表現了命運共同體超乎尋常的道德和政治力量。從社會硏究的角度看,日後我們必須注意在大型社會政治危機下,命運共同體如何透過符號和儀式建構起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探討在何種條件下,命運共同體可以從一群被動、被迫應對集體困境的個體,轉化成擁有自己生命與及價值立場的社區和社群。

論世代:民主與民粹

關於世代的討論,在反逃犯條例示威運動中再次獲得了應有的重視。事實上,在過往十數年,香港的公眾和學者都一直在關心世代議題。當中最具影響力的論述,無疑是呂大樂教授於2007年發表的《四代香港人》一書。時至今日,呂教授當年對第四代(即1976年後出生的)香港人的描述,已稍嫌過於籠統。隨著不同年齡層的年靑人陸續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政治訴求,學者和公眾已逐漸意識到80後、90後和00後,應被視作三個極為不同的世代。尤其在這次示威中,當目睹中學生義無反顧地站在抗爭最前缐時,我們不禁驚訝,一直以來大家對年青人的理解,原來是何等的表面。這也敦促我們對世代這個概念本身,作更根本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