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莎士比亞論政治》:社會對理查三世身體畸形的反應,乃是他病態心理的根本原因

《暴君:莎士比亞論政治》:社會對理查三世身體畸形的反應,乃是他病態心理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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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莎士比亞倒是認為,一個不被母親所愛、受到同儕取笑和被逼著把自己視為怪物的小孩,一定會發展出某些心理補償策略,而這些策略的其中一些兼具摧毀性和自毀性。

文:史蒂芬・葛林布萊(Stephen Greenblatt)

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精采地發展了《亨利六世》三部曲已經勾勒過的有志為暴君者的人格特徵:無邊的自大,違法亂紀,樂於製造痛苦,有著宰制他人的衝動性欲望。這種人病態自戀和無比狂妄。他有一種肥大的權力意識,從不懷疑自己有權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喜歡大聲發號司令,看著底下的人慌慌忙忙執行命令。他要求別人對他絕對忠誠,但他自己卻缺乏感激的能力。他視別人如無物。他沒有天生的寬厚,不具有共通的人性,不知基本道德為何物。

他不只對法律漠不關心,還痛恨法律,以違法亂紀為樂。他痛恨法律是因為法律會擋他的路,也是因為法律代表的公共利益觀念為他所鄙視。他把世人區分為贏家和輸家兩種人。贏家會得到他的尊重,前提是他們能為他所用;輸家只會引起他的不屑。只有輸家愛談公共利益,他自己愛談的是勝利。

他生來就萬貫家財,又揮金似土。雖然他以花錢為樂,但這還不是最讓他過癮的。最讓他過癮的是壓迫別人的樂趣。他是個惡霸。他輕易就會勃然大怒,痛擊擋在他路上的任何人。他樂於看見別人因為痛楚而蜷縮、顫抖。他有看出別人弱點的天份,擅長於挖苦和侮辱。這些技能吸引到喜歡享受同一種殘忍快樂的人的追隨,哪怕他們瞠乎其後。雖然追隨者明明知道他是危險人物,仍然幫助他實現目標:奪取最高權力。

他擁有的權力包括宰制女人,不過,他鄙夷女人要遠多於渴望女人。性征服讓他覺得刺激,但只是因為那證明了他可以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他知道那些被他佔有的女人恨他。因此,不管在政治或性方面,一旦成功控制了對他極具吸引力的事物,他知道幾乎每個人都恨他。起初這種知識讓他活力十足,讓他熱烈對對手和陰謀提高警覺。但不多久,它就會耗損他,讓他筋疲力竭。

或遲或早,他都會被打倒。他會在無人關愛和無人哀悼的情況中死去。他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理查三世如果從未出生會對世界更好。

莎士比亞塑造理查三世根據的主要素材是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和後來都鐸時代編年史家所寫的高度有偏見性的記載。但理查的病態心理是從何而來?在莎士比亞看來,這位暴君一直受到自己的醜陋外表折磨:他的身體是那麼的畸形,乃至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讓人感到噁心或恐怖。「當時接生婆一驚,女人們都叫喊:『耶穌保佑我們啊,這孩子生下來就滿嘴牙齒!」(《亨利六世》下篇 5.6.74-75)他自忖說:「我確實是嘴裡長牙,這顯然表示,我生下來就應該像一條狗那樣亂吠亂咬。」

理查生來便有的牙齒充滿象徵意義,被他用來解釋自己的人生,也被別人添油加醋。他的小姪子約克隨口說:「據說我叔叔長得好快,才生下兩小時就能啃麵包皮。」(《理查三世》2.4.27-28)約克的祖母(也是理查的母親)約克公爵夫人問道:「你是聽誰說的?」小孩回答:「他的奶媽。」公爵夫人不解地說:「奶媽?不可能,你還沒有出生她就死了。」(2.4.33)「如果不是她,我就不知道是誰告訴我的了。」(2.4.34)理查的童年往事已經成為傳奇。

理查提到了接生婆和一群侍女的反應,不過我們很容易就會猜想,有關他不吉利的誕生情形,主要是由他媽媽傳開。約克公爵夫人明顯喜歡給兒子和任何其他人講他有多難生,以及他身體有哪些讓人反感的特徵。她反覆提到的一點是生他讓她「疼痛難當,飽受煎熬。」(《理查三世》四開本 4.4.156)這一點也成為了那些不忌諱說出心中想法的人指責理查的理由。倒楣的亨利六世在被理查抓住之後這樣提醒他:「你媽生你時比一般產婦吃了更大的苦,可是生下的孩子卻比任何孩子更使做娘的失望。你生來奇形怪狀,簡直不像好人家的兒女。」(《亨利六世》下篇 5.7.49-51)當這位被俘虜的國王進而談到牙齒的事時(「你一下地就滿口是牙,可見你生來就要吃人。」),理查受夠了,高聲喊道:「我不要聽了!」然後一刀把亨利刺死。(5.7.53-57)

就像他四周的人慢慢看出的那樣,理查的心靈出了嚴重問題。即使他自己也承認(哪怕只是對自己承認),他飽受內在騷亂折磨。為了解釋他的道德和心理畸形,他的同時代人訴諸他的身體畸形:他們稱之為駝背的脊椎扭曲(現在會稱為「脊柱後凸」)。在他們看來,這種體徵就像是老天用來標示他的內在毛病的外在符號。理查本人表示同意:「老天爺既然把我的身體造得這樣醜陋,就請閻王爺索性把我的心思也變成邪惡,那才內外一致。」(5.6.78-79)感受不到一般人會有的感情(他說:「我既沒有憐憫之心,也沒有愛或恐懼。」),他積極扭曲自己的思想去配合自己扭曲的身體。

莎士比亞並沒有反駁當時人認為身體畸形標示著道德畸形的想法。他容許觀眾相信有一種更高力量——不管是造化還是上帝——會讓壞蛋的壞心眼有一個外顯的標誌。理查的身體畸形是他邪惡心思的一個超自然徵兆或象徵。不過,有違自己時代的主流看法,莎士比亞堅持主張,把上述說法反過來一樣為真。也就是說,理查的畸形——更正確的說法是社會對他畸形的反應——乃是他的病態心理的根本原因。這種病態心理完全不是自然而然:並不是所有脊椎扭曲的人都會變成狡猾的劊子手。莎士比亞倒是認為,一個不被母親所愛、受到同儕取笑和被逼著把自己視為怪物的小孩,一定會發展出某些心理補償策略,而這些策略的其中一些兼具摧毀性和自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