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城徹《讀書這個荒野》:回首我的編輯生涯,坂本龍一與尾崎豐都是不可不提的人物

見城徹《讀書這個荒野》:回首我的編輯生涯,坂本龍一與尾崎豐都是不可不提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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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對我而言,聽坂本龍一的音樂,就像在人生這片荒野上旅行。若說自我救贖會觸發「表現力」,我敢斷言沒有比尾崎豐更正統的「表現者」。

文:見城徹

創造出染滿殘酷、悲慘鮮血的崇高與靜謐——坂本龍一

回首我的編輯生涯,坂本龍一與尾崎豐都是不可不提的人物。在《編輯這種病》一書中,我寫下了年輕時與這兩位貨真價實的表現者過於濃烈的交流。特此重登。

18日,AM3:00
AKI好像死了。
總之我要去一趟 Mexico。
你跑到哪裡去啦?
我好想聽到你的聲音吶。

坂11:00

這是坂本龍一於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日,上午十點四十八分時,傳送給我的傳真內容。「AKI」是生田朗(IKUTA AKI),是坂本最信賴的朋友,坂本個人經紀公司的事情,也都是他在負責打理。

那年四月,坂本因為《末代皇帝》那部電影,獲頒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作曲獎。我也和他一起參加了在Le BEL AGE飯店舉辦的頒獎典禮。宣布得獎人的那一刻,與坂本共同分享得獎喜悅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就是生田。坂本在Le BEL AGE飯店的房間,堆滿來自世界各國的香檳和花束。大衛.林區(David Lynch)、桑尼.羅林斯(Sonny Rollins)以及麥克.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等大人物,都到坂本的房間來恭賀,順便洽談未來的工作事宜。英語流利的生田陪在坂本身邊妥善應對,處理一切事務。

拿到獎座的當天夜裡,我們沒有參加奧斯卡金像獎主辦單位安排的慶祝派對,而是和《末代皇帝》的工作人員們在比佛利山莊租下一棟私人豪宅,自己辦了一場慶功宴。那時候坂本、生田和我三個人,也一起參加了那場盛宴。因參與製作那部電影而得獎的九個得獎人齊聚一堂,當下的歡樂氣氛,真是讓人覺得非常幸福快樂,彷彿這輩子都難以再經歷這般喜悅的時刻。

坂本成立名為「Trafico」(西班牙文「交通」的意思)的經紀公司後,我和他的交情開始急速增溫。那時候,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和坂本在廣尾一家名為「Purete」的店裡喝酒。晚上十一點左右,我結束每天例行的工作後,就會和坂本在Purete碰面,然後兩個人一直喝到隔天早上九點多。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四年左右。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日子,是必須委屈自己以配合對方的時間。坂本在參與製作《末代皇帝》時,只要在中國的工作告一段落,就會馬上飛回東京,然後每天約我去Purete,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當時我也只能不斷鼓勵他:「這部電影肯定會是一部鉅作,所以你要堅持下去。」有時候,我會靜靜地聽他發洩不滿,再把他趕回中國工作。

坂本傳真告訴我生田可能死去的時候,我還在女人的房間裡。那時候坂本一定很想直接和我通話吧,只是怎樣都聯絡不上我,只好發那個傳真給我。那天過了下午一點,我才回到自己房間,等看到那張傳真時,已經完全聯絡不上坂本了。後來才知道,生田那年夏天休假時,開車到墨西哥的巴亞爾港(Puerto Vallarta),在附近發生意外,連人帶車一起從路上翻落山崖,不幸身亡。

坂本應該一接獲聯絡就趕往現場了吧。在當地確認生田的遺體,然後將生田的後事也一併處理好。他現在應該已經坐上飛往墨西哥的飛機了……我在自家大樓的陽台仰望天空時想著。當時的陽光、空氣中黏答答的濕氣,以及那異常炙熱的酷暑,直到現在還留在我身體的記憶中。

我老想著,為什麼自己當時不待在坂本可以聯絡上的地方呢?沒能和坂本共同分擔痛苦,讓我感到焦灼不安。而四個月前才剛共享絕佳時刻的朋友,竟然就此天人永隔,則讓我情緒複雜,悲愴錯愕如坐針氈。我只能仰望著天空,用眼神追趕每一架可能載著坂本的飛機。

天空出奇地晴朗。

看到傳真後才過不到十分鐘,我已經汗如雨下,轉眼間,我的T恤已經濕透大半。「好像死了」那幾個字,讓我再次抬起頭來。在昏沉和驚愕中,我突然發現,青春的布幕已經落下了。那一紙傳真,將使一切畫下句點,包括不計後果借酒澆愁的每個夜晚,不厭其煩地互相扶持,以及虛擲青春也在所不惜的那些耀眼而瘋狂的歲月,全數就此結束。

今年,那個太陽驕狂放肆的季節,又將再度降臨。

像坂本龍一這種從來不停止自我否定的音樂家是很罕見的。從震撼人心的出道作品《Thousand Knives》,歷經電子音樂,創作過旋律優美無與倫比的《俘虜》《末代皇帝》,再到回歸聲音本身的《out of noise》,以及與宇宙構成元素同化的特異傑作《async》,坂本龍一思考的幅度跨越人類及地球的領域,令我直接感受到宇宙。其中充滿血淋淋的殘酷與悲慘,可說是既崇高又靜謐的創造。我所能做的只有跟在坂本龍一身旁,為他痴狂。

我一直擔任坂本龍一在日本的公司「Kab」的董事長。對我而言,聽坂本龍一的音樂,就像在人生這片荒野上旅行。

自我救贖的展現——尾崎豐

關於尾崎豐,也請容我節錄《編輯這種病》書中內容。

即使是純粹的愛情,也需要片刻喘息,以及應對進退的手腕。但是有些人就是片刻不得閒,拚了命地向朋友索求情誼,有時直接要求你關愛他,有時則故意說些熱切而激進的反話,最後不惜用生命來吸引朋友的注意。

「我活著所以我痛苦。請幫我想想辦法,解決這生命的殘酷和無奈啊!」為了這樣的念頭所苦而不斷掙扎,用盡全身力氣吶喊的人,就是尾崎豐。他還會說:「只要你活著的一天,我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你逃不掉的。你得跟我一起受苦。」在這個世界上,幾乎與他有關聯的人,都得承受他的煩惱和沉重負擔。我也曾因為他的詰問而痛苦不堪,幾近崩潰邊緣,甚至好幾次考慮自殺。當這個不斷折磨我的尾崎豐撒手人寰,與我天人永隔之時,我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並不代表他讓我感到憤怒或怨恨。我只是因為不必再面對突如其來的刁難,而感到如釋重負而已。我認為他在人生中面臨的磨難,都屬於本質性的問題。在他的遺物當中,家屬送給我的那條他生前最常用的凡賽斯(Versace)彩虹色領帶,至今我仍帶在身邊。

尾崎豐雖是個搖滾樂手,但卻很擅長在樂曲上使用日式的和弦,不時流洩出日本風情的詩意與琴韻。他的父親曾是個製作洞簫的工匠,或許多少也影響了尾崎豐的音樂風格。此外,尾崎總是敏銳地感受到「時間的祕密」,因而得以掌握風花雪月和各種故事的感性核心,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雖然他年紀輕輕,但他創作的歌詞,卻洋溢著歲月滄桑的流轉變化,彷彿只有人生歷練豐富的長者才能體會的感觸。

他生前最後一次打電話給我,是在他過世前三週的某天凌晨。當時我們的關係處於決裂狀態,因此我不想理會他。但即使如此,我至今仍然愛他。只要聽到他的歌,就會沒來由地熱淚盈眶。因為太過於傷感,我到現在都不敢播放他的CD,尤其是我和他一起製作的《誕生BIRTH》。或許要再等個兩、三年,我才能以平靜的心情聆聽他的音樂。然而,要能打心底愉快地聽他的歌,恐怕得等到我退休之時,或者等我再度淪為一個腐敗的編輯之後吧?只是,那時他的歌聲,會原諒那樣的我嗎?還是會批判我呢?只怕一聽到他的歌,那兩年他頻繁出入我家的痛苦往事,又將繼續糾纏著我不放吧?

聽到他的死訊時,其實或多或少,也覺得那是意料中事。只是,我總忍不住猜想,他是否是為了把當時已放棄他的三個人,包括我、唱片製作人須藤和藝術總監田島,都重新喚回他身邊,才故意死給我們看的呢?不過,我還是認為在那個關鍵的夜晚,意識模糊的他,其實還不打算就這麼撒手人寰。只是最後他還是死了,因為他那一陣子每天都在胡搞瞎搞,到處撒野,例如在精神錯亂的情況下,衝上汽車的引擎蓋,或是毆打自動販賣機,打到自己滿手血跡斑斑。他不斷重複著這些荒唐的行徑,只是剛好那天死了罷了。雖然看起來像是自殺,但其實是壽限已到吧。他總是承受著比平常人更多的悲傷,因此消耗生命的速度也特別快,所以才活不到三十歲出頭。

託他的福,我也才發現自己生命中的累贅。人總是習慣覺得維持現狀最輕鬆省事,但相反地,有時候若不冒險前行,就無法到達理想的彼岸。弔詭的是,他向我展現這種生命方式後,卻乍然驟逝了。正如法國詩人韓波在〈告別〉一詩中所述,「我們的船在凝滯的霧中飛騰著,駛向苦難之港……」無論是從事創作或面對嚴峻的生存問題,都該駛向苦難之港。若是這船的目的只是在尋找黃金寶藏,那麼在航行中途只要輕微地觸礁,就會掉頭折返。所以,只有決心駛向苦難之港,方能毅然啟程航行。

教我領悟這個道理的,就是尾崎豐。他賭上自己的性命,逼著我反觀自省,於是我這個已腐化的編輯和六個志同道合的夥伴,同時離開角川書店,開始朝著幻冬舍冒險前進。

尾崎豐整個人像是由「猜疑心」「嫉妒心」和「占有欲」組成。他完全不信任「愛」「信賴」「牽絆」「友情」及「獻身」。正因為他不相信這些,才寫得出那樣的歌詞和旋律,唱出那麼動人心弦的歌。

若說自我救贖會觸發「表現力」,我敢斷言沒有比尾崎豐更正統的「表現者」。就連將近三十年後的今天,尾崎豐的歌曲仍牽引著在人生入口的許多年輕人,無論是誰,至少都曾有過一次完全無法信任世界的絕望經驗。

連一次也沒有經歷過自身黑暗面的人,恐怕無法善良地活下去。尾崎豐想提出的詰問是:「你是不是活得太輕鬆了?」這是個永恆的議題。

和這些充滿才華的人密切相處,使我明白了一些事。真正的表現者都有「不表現就活不下去」的強烈衝動,毫無例外。中上健次內心蠢動的熱血,村上龍懷抱的情欲呻吟,村上春樹無意間窺見的虛無,打動宮本輝的無情宇宙……正因為有這些東西,他們才能心無旁騖地寫小說,做出打動人心的作品。

相較之下,在我身上就找不到這樣的情感。所以我徹底頓悟自己無法成為小說家。我所能做的,只是從客觀角度掌握他們的這種情感,輔助其落實於作品中。在文學上,編輯充其量只是個冒牌貨。

經常有年輕人來找我,說自己「想當作家」。我總回答:「作家在『想當作家』的那一刻就不行了。」真正的作家,是無法按捺自己內在不斷膨脹的東西,回過神時已經寫下什麼了。

為了當作家,跑去所謂的「小說教室」學怎麼寫小說是最糟糕的。就算運氣好,得了個什麼獎,那種作家也只會紅一部作品就走樣了吧。我從那樣的作家身上感受不到魅力。在教室裡學到的東西,單純就只是技巧。即使能運用技巧寫出作品,若寫作者自身沒有迫切想表現的東西,那就絲毫無法傳達。本來就只有面對自己按捺不住的情感,嘔心瀝血寫出的東西,才能化為打動人心的文學。不是這樣寫出來的作品,幾乎可以說都是冒牌貨。

說得極端一點,寫得是好是壞根本不重要。

與石原慎太郎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五木寬之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中上健次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村上龍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林真理子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山田詠美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宮本輝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北方謙三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塚公平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森瑤子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坂本龍一一起活過的每一天。與尾崎豐一起活過的每一天——

我喜歡他們的才華與作品。編輯這行很有趣,可以日日不間斷地活在狂熱中,使我的人生充滿刺激與興奮。然而,時間是殘酷的,現在的我已迎向人生最後一回合,不知不覺活到了六十七歲,即使如此,仍想陪伴那些自己心儀不已的才華奔馳到最後一刻。我還想和秋元康扭在一起,想和福山雅治共振共鳴,想和西野亮廣分享彼此的痛,想讓我的人生在這種方式下結束。

本章最後,我想舉一本現在我最強力推薦,希望任何人都能一讀的作品。那就是恩田陸的《蜜蜂與遠雷》。這麼有趣又令人感動的作品,實在很不容易遇見。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讀書這個荒野》,先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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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見城徹
譯者:邱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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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每當我埋頭閱讀,往往都是身陷某種困難的時刻。就像我說不出究竟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經歷了困難所以閱讀,還是讀了書所以能克服困難。閱讀、經歷困難、閱讀、經歷困難……我的人生就是不斷這樣的循環,所以,經歷困難與閱讀已是密不可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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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一旦你開始認真思考如何活,必然會從閱讀中找到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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