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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世》:我生理是女性,這是事實,而我自認為男孩,也說得過去

《男人在世》:我生理是女性,這是事實,而我自認為男孩,也說得過去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作者透過影響自己人生最大的兩個男人——童年性侵他的父親和持槍恐嚇卻在最後瞬間饒他一命的搶匪——探問「到底怎樣才算男人?」站在由女轉男的人生十字路口,作者一邊拼湊自己的身分,一邊試著了解這兩個崩壞的男人樣板。

文:湯馬斯.佩吉.麥克比(Thomas Page McBee)

奧克蘭:二〇一〇年四月,廿九歲

關於帕珂這個女人,你需要知道的是這些:她哼歌像有魔力,會隨著步伐大搖大擺,還有她的鬼靈精怪和罵人不眨眼。雖然南方的禮節讓她收斂不少,但情緒一來還是跟刀子一樣利,而且你很容易就被掃到。我親眼看過她把一個講話騷擾她的傢伙罵成縮頭烏龜,照三餐罵一個白爛室友豬頭賤貨狗屎蛋,不到一個月就讓對方包袱款款不知所終。

那感覺就像愛上龍捲風。

那天晚上她很亢奮,手裡抓著裝了一雙新鞋的塑膠袋耷在肩後。我們在舊金山混了一天,四處遛達,還看了一齣關於三代女人的戲劇,我們不是很喜歡,感覺那種劇永遠在講三代女人。回到奧克蘭,從捷運站走回社區路上,帕珂開始講起她對女人就該相夫教子那一套的不爽。她天馬行空狂酸濫罵,純粹為了好玩。

當時她人生正走到法國新浪潮階段,一頭短髮外加條紋衫的裝扮又恰好適合她,看上去就像高達電影《斷了氣》裡的珍.茜寶,一雙藍眼又大又圓。她數落起人或許毫不留情,但其中懷藏的慈愛卻清楚得令人不忍卒睹。我捏捏她的手,嚇了她一跳,目光直直望著我。

「幹嘛?」她問。

我搖搖頭。六年了,她一眼就懂。

她這人想法一堆,老說:「我對什麼都有意見。」

「鯨魚呢?」我問。

「我愛死牠們了!生態系不能沒有牠們,腦袋很聰明。」

我會絞盡腦汁想出最普通、最無聊的東西。「街屋呢?」

「磚造的悶死人,木造的很可愛。」

帕珂還對這麼晚走路回家很有意見,而且我知道為什麼:我們朋友發現床底下躲了一個男人,她被這闖空門的綁在椅子上,大白天莫名其妙臉上挨了一拳。

那天晚上的霧是最糟的,感覺吸進去就黏住了的那種。我豎起衣領,壓低帽沿,套上連帽衫的帽子。我們走路是因為窮得搭不起小黃,因為沒本錢害怕(對我來說那就是不害怕),但主要是她心情很好,而我說服她走路回家。

我們沿著四十街走,我抬頭挺胸走著,不去管自己心慌慌。如果說我小時候有學到什麼,那就是想怎麼做就要表現出來。

這麼做很蠢,也許吧,但我寧願上戰場也不會承認自己心在慌。


匹茲堡:一九九〇年,十歲

「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母親對我說道。她兩眼圓睜,脖子微微泛紅,筆跡潦草輕快,有如飛沫,記下我說的每一個字。一九八五至一九九〇。日期是為了紀錄,她說。

於是我開始說起父親伸來的手指,在泳池,在前往舅舅喪禮的車上,或週日午後她去採買而他讓艾莉和史考特窩在電視前,知道不會有人來救我的時候。艾莉、史考特和我各差兩歲,可是感覺我們三個就像住在三個地方,有著三對爸爸媽媽和彼此分離又毗鄰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巧克力牛奶,是科展和露營,是不讓爸爸的濁熱呼吸沾上我生活其他事物的儀式。我坐在衣櫃裡朝牆壁扔鞋子,有如小鹿在我家後面的林子裡奔馳,挑選一樣小東西,寄望它,死守著它不放。我從他的床罩上跳向明天,感覺足球和我的腳瞬間接觸,隨即飛得又高又遠,射向球網的角落。

對於發生了什麼,我有事實可說,故事卻支離破碎。直到今天,我依然難以描述事情最糟當時那鹹澀的驚恐、僵住與分裂,難以道出我如何失去身體,如何將身體的雙重失去縫合為一。

我生理是女性,這是事實,而我自認為男孩,也說得過去。要到很後來,我身體構造的複雜事實才讓我如坐針氈。日後他們總說我從小就是男的,膝蓋破洞的牛仔褲、太空超人骷髏城堡和短髮全是印記。或許吧,但別以為我早就預知一切。我要說的不是那種故事。

你只要知道:事後我會窩在浴缸裡看書,直到我小小的雙腿、兩手和軀幹回來。那就是活著的滋味:乾乾淨淨泡在圖書館借來的書中,一個我能理解的世界,鼻子裡是濃濃的肥皂味,肌膚觸碰著浴缸的粗糙底部。

只要有《遠大前程》的潮濕紙頁為伴,我就不會寂寞。但我不期望有人能夠理解,當我在皮普那悲慘浪漫的希望裡見到自己的影子時,身體瞬間活過來的那種感覺。雖然皮普失敗了,但我敬佩他不屈服的信念,喜歡他相信著什麼。媽媽曾經叫我皮普,叫了很多年,但我始終不曉得我們是否所見略同。我變性後,她有一回反常喊我「小毛頭」,我才想到或許對她而言,我和皮普的相似處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沒有告訴媽媽我的浴缸儀式。我有預感說了只會讓她眼裡蒙上一層罪惡感,讓她緊張,關上耳朵。我不希望她跑去調一杯特烈的螺絲起子,在天色將暗時把燈關了。

於是,我任她翻譯我的故事,任她篤定下筆,在筆記本裡留下藍色的字跡。那些筆記被她整整齊齊收在一個檔案夾裡,她說這能保證我們永遠不會餓肚子。我當時不懂她的意思,現在明白我們那時就快破產,而她想將我父親和我們永遠拴在一起。這是她心中的正義,靠著在他眼前揮舞這個故事,換得我們溫飽。然而,最後保住我們性命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沉默。

「實話實說就好,」母親跟我說。但就算當時我也明白大多數人說這句話都不是真心的,所以我沒有跟她說那天客廳發生的事,沒有說我是如何作嘔,他的味道是多麼噁心,而我又是如何用水和肥皂反覆洗嘴,卻怎麼也洗不去他的味道。

我抱著擦傷的膝蓋,凝視窗外我家房子旁邊的樹林,腦袋嗡嗡刺痛著。十年後就沒事了,我在心裡向自己保證。十年感覺遙不可及,是我年紀的一倍,但已經足以寄託希望。我感覺一顆心倒懸著,只要目光和母親交會,就驚惶得無法呼吸,感覺她就像個陌生人。房子在她身後似乎傾斜、明亮過了頭。雖然父親會對我伸手,但我的生活裡有詩,有游泳比賽,此刻我卻不曉得自己究竟會失去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