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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徑》:從馬凌諾斯基的帳篷,談將民族誌建構為「田野工作」有何危險?

《路徑》:從馬凌諾斯基的帳篷,談將民族誌建構為「田野工作」有何危險?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當人類學家駐紮於村落的中心時,究竟是誰在地化了?事實上,文化觀察者、人類學家經常像是玻璃魚缸裡的魚一般被監視著。那麼,所謂的「在地」是從誰的觀點出發來看的?是誰得以在社區之間劃出一條清楚界限,依此劃分出局內人與局外人?

文: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

二十世紀的民族誌——一個逐漸發展的當代旅行實務——在建構與呈現「文化」時,已經對某種特定的在地策略愈趨謹慎。在本書《路徑》第一部份裡,我將會詳細論述在地化的手法,但是必須即刻聲明:我在這裡談的是二十世紀中期理想的人類學,但它們會有例外,而且這些規範性的策略經常受到質疑。我批判這些或多或少過度簡化經驗的用意,主要不是要指出他們是錯的、不真實的,或政治上不正確的。每一個聚焦必定會排除某些主題;沒有任何一種可以稱得上是純中立、沒有政治立場的跨文化方法論,如果我們要呈現許多不同的生活方式,那麼在地化的策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所謂的「在地」是從誰的觀點出發來看的?是誰得以決定某一個社區要在哪裡(還有何時)劃出一條清楚界限,依此劃分出局內人與局外人?要討論的主題太多了。基本上,我的首要目的是要開啟文化分析如何建構其客體——社會、傳統、社群與認同——這個問題,從空間的觀點並透過特定研究的空間實務來探討。

讓我們先來看馬凌諾斯基樹立了現代參與觀察典範的《西太平洋的航行者》一書中剛開始出現的兩張照片。這種田野工作拒絕以下研究風格:和白人住在一起,然後撰寫他書中「作者的注釋」、將「報導人」找到營地或走廊上,請他談談什麼是文化,接著外出「去研究村子」。馬凌諾斯基改寫的田調方式,要求研究者全程駐紮在村子裡,學習他們的語言,成為一位認真的參與觀察者。這本著作開頭的兩張照片,清楚地呈現了「民族誌者的帳棚」座落在初步蘭島的房舍間。其中一張還可以看見蓋在海灘邊的小型房舍,為了本書所紀錄當地居民的航海活動——庫拉的交易週期——而打造的。另外一張可以看到歐馬拉卡納村落中頭目個人的房舍,而研究者就在一旁紮營。在文本中,馬凌諾斯基力主這種居住/研究形式,是一種(相對而言)比較不干擾研究對象並與之共同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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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凌諾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行者》一書封面照片。(原始檔案來自LSE圖書館馬凌諾斯基檔案,由林徐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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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凌諾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行者》一書內頁照片。(原始檔案來自LSE圖書館馬凌諾斯基檔案,由林徐達提供)

馬凌諾斯基寫道:「事實上,他們都知道我什麼事情都好奇地想參一腳,即使是一位行禮得宜的當地人也不敢擅自闖入的領域,他們最終把我視為自己生活中的一小部份,一個必要之惡,或是一個麻煩人物,靠著菸草的捐贈來舒緩關係。」馬凌諾斯基同時還倡導一種「全景敞視主義」,我們並不需要特別在初步蘭島的生活、儀式、衝突、醫病、咒語中尋找重要的事件,「可以說,他們就活生生地發生在我的眼前,就在我門前」(Malinowski 1922:8)。(談到這一點,討論研究帳棚的意象/技術就很有趣了:它的行動能力;輕薄的遮蓋,使得筆記本、打字機和珍貴食物得以保存;它與正在發生的事件有最少的距離因而得以發揮研究基地的功能。)

如今,當我們看著村子裡這些帳棚可能會詢問不同問題:究竟是誰被觀察?當民族誌學者的帳棚駐紮於村落的中心時,究竟是誰在地化了?文化觀察者、人類學家經常像是玻璃魚缸裡的魚一般,被監視著(例如部落裡的小孩總是無所不在地跟著)。政治性的定位又在哪裡?馬凌諾斯基的帳棚靠近頭目的帳棚是一件很重要的指標。哪一位頭目?權力關係如何?什麼樣的反轉挪用在運作?這些都是我們必須假設的「後殖民」問題,然而這些問題在一九二一年的照片中是看不出來的。那麼,這張照片告訴我們一個強有力的在地策略:將「文化」聚焦在特定的點,也就是所謂的「村落」,在某一個空間居住/研究,這本身就必須仰賴某種程度的在地化——那正是「田野」。

「村落」意味著有當地人居住且具備清楚界線的場域,對人類學來說是最適合密集訪問的環境,畢竟這些地方已經是適合人居的、可畫出社群的中心,廣義來說也是文化中心。在馬凌諾斯基後,大家開始將當地田野研究視為共同居住的經驗,而不是旅行或訪問活動而已。那麼,除了村落,還有什麼地方是可以更自然地與當地人共同生活?(我想我會說,村落的在地化是可移動的:在聖路易斯、巴黎、芝加哥、舊金山的世界博覽會裡,原住民村展示原住民的生活,活生生的居民就住在其中。)村落是一個可進行管理的單位,它為學者的研究提供集中化的研究管道,同時也像一種提喻法,只要我們專注於某一點或一部份,就可以將它視於等同整體文化。

簡單的部落/文化提喻法在當代人類學中已經過時。正如葛茲(C. Geertz)曾經寫過的,人類學家不是研究村落,而是在村落之中研究。逐漸地人類學家甚至也不在村落中進行調查,而是在醫院、近郊的實驗室、觀光飯店、蓋提中心作研究。這種趨勢挑戰了現代主義者/都市人將「原始的」研究客體,視為是浪漫的、受到威脅的、具古意的與簡單的研究對象。然而儘管是離開了真正的部落,田野工作作為一種獨特的在地化「定居」的概念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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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馬拉卡納頭目Touluwa的薯芋儲藏屋。照片後方仍可依稀看見馬凌諾斯基的帳篷。(本照片來自LSE圖書館馬凌諾斯基檔案,由林徐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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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凌諾斯基的海邊帳篷;與《西太平洋的航行者》封面照片不同角度拍攝。(本照片來自LSE圖書館馬凌諾斯基檔案,由林徐達提供)

當然,無論身在何處,一名人類學家總是一位參與觀察者,但其所要研究的地點該如何界定時空界線?這個問題讓我們關注一個更固執不懈的在地化過程:「田野」。我關心這些特定學科訓練(在空間與時間的限制)是如何容易和「文化」概念混淆的?複雜的、互動的、文化的連結,是如何在時間與空間上進行劃分?在鮑亞士的那個年代,所謂的田野就和「實驗室」一樣具有嚴肅性,一個可以控制觀察與實驗的地方。現在聽起來是太過實證主義了一點,不過很矛盾的是:從鮑亞士的時代開始,田野也被視為一種「成年禮」,一種進入個人與專業的入門、學習、 成長、磨練等等的關卡,人類學家一定會遭遇田野模稜兩可的經驗/實驗嚴重打擊。同時,這位人類學家也可能質疑是何種特定的旅行或居住(去哪裡?住多久?)與互動(和誰?說哪種語言?)可以稱得上是「田野工作」的經驗範圍?自從馬凌諾斯基時代開始,訓練的標準便已經改變了,到現在仍舊不斷變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