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霧花園》書評:遺忘所驅動的記憶美學,是我借來照明的月光

《夕霧花園》書評:遺忘所驅動的記憶美學,是我借來照明的月光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就像陳柔縉書名所言「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在小說角色們的身上,足以看見動盪時局下的生離死別多麽令人心碎。作為日本侵略政權受害者的雲林自然不可能輕易抹去過往的傷痛,但願意聆聽同樣是戰爭倖存者的故事,兩人間的沈默無語或許都觸碰到了內心最柔軟的一塊。

今年的金馬獎中,提名數量僅次於《陽光普照》和《返校》的電影作品《夕霧花園》於11月底上映。縱使這部作品只在金馬獎獲得最佳造型設計一獎,其製作團隊成員與演員來自各國的多元組合,以及題材內容的設定,都讓電影在未上映前掀起了一番討論。

這部電影改編自小說家陳團英的同名作品,這是他的第二本小說。依據張錦忠導讀的介紹,陳團英兩本作品的背景都設定在二戰期間日本侵略馬來亞時期。《夕霧花園》的時代背景更往後延伸至戰爭結束後,英國殖民政府與馬來亞共產黨作戰的緊急狀態。陳團英以此作闖入曼布克文學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決選名單,並以此書獲得2013年的曼亞洲文學獎與華德.史考特歷史小說獎。

小說以一名退休女法官張雲林的人生為經緯,年輕的她經歷過二戰日本侵略以及被抓進日軍拘留營,與她同樣被抓進拘留營被充當日軍慰安婦的姊姊雲紅,則未能順利生還。雲林生還後決心完成姊姊的遺願——打造一座日式花園,而找上了在馬來亞居住多年的日籍園林師中村有朋。退休後的雲林則遇見了一名想要為中村有朋寫書的日籍歷史學家。於此同時,即將失去記憶的病症也找上了年邁的張雲林。

由遺忘所驅動,邀請讀者共同記憶與見證歷史

「因為人若沒有了記憶還能是什麼?幽靈,陷入幽明兩界之中,沒有身份,沒有未來,沒有過去。」

記憶與解謎是《夕霧花園》故事開展的兩大動力。同樣以二戰日本侵越南洋史為小說背景,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以追問父親腳踏車的下落開展故事,夕霧花園以張雲林擔心失去記憶與解開在拘留營喪生的姊姊葬身地之謎出發,讓讀者走進雲林的記憶迷霧,除了彷彿一同參與雲林撰寫回憶錄的過程,也見證了馬來亞遭日軍侵略的戰爭史。

記憶,與其相對應的遺忘,顯然是貫穿整部作品的主旋律。雲林作為二戰日軍拘留營的倖存者,想努力擺脫(卻未能如願)的是年輕時置身在拘留營的種種不堪。捉弄人的是,正是因為「遺忘」逐漸在雲林身上起作用,使得她不得不回望令她發疼與心碎的過往。在這段令她想遺忘的歷史中,卻有個必須惦記在心中的關鍵人物——姊姊雲紅。姐妹倆憑藉什麼撐過在拘留營裡的日子?答案也是記憶,透過召喚過往到日本旅遊時所見到的日式花園,姐妹倆透過在腦海中幻想所打造的日式花園咬牙苦撐。這也是妹妹雲林在生還後,找上久居在馬來亞、曾是日本天皇御用園林師中村有朋的原因——必須完成姊姊所留下來的遺願,完成一座日式花園。

記憶也貫穿在雲林與有朋的互動裡。打從成為有朋的徒弟後,雲林第一次想做筆記時就被阻止,原因是「花園會幫你記得」。到後來雲林也將園林造景藝術與整座夕霧花園記憶在腦海中,並在有朋的協助下,成為與她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足以顯見打造一座夕霧花園需要身體與腦袋同步運用。對讀者而言亦是如此,唯有記得各章節裡對戰爭的描述、拘留營的過往、花園景緻與高原面貌,以及角色間的種種關係與糾葛,才足以在腦海中浮現一座夕霧花園。

紛亂時局改變命運,滄海一粟也擁有的滾燙之心

小說家將時空背景架設在二戰與戰後的緊急狀態,彰顯出人性的幽微複雜之外,也讓讀者感受到了滄海一粟的個體,那一顆顆滾燙之心。這般富含同理的視角也運用在為日本天皇出征的日本兵身上。年邁的雲林在因緣際會下遇見了一名日籍的二戰倖存者男性,透過這名男性的追憶,看見了這些因著「大東亞共榮圈」而出征的日本人民並不光榮。這些士兵有著他們的矛盾、無奈,也將他們的青春與愛戀送葬在這場足以改變一生的戰役裡。

就像陳柔縉書名所言「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在小說角色們的身上,足以看見動盪時局下的生離死別多麽令人心碎。在渺小人物的互動中,也能透過他的生命經歷映照出時局的紛擾如何徹底地改變命運的走向。作為日本侵略政權受害者的雲林自然不可能輕易抹去過往的傷痛,但願意聆聽同樣是戰爭倖存者的故事,兩人間的沈默無語或許都觸碰到了內心最柔軟的一塊。

大時代之下有矛盾與無奈,卻並非意味著個人全無選擇。身為征戰一方的國民不等同對戰爭全無反思、奉命行事,看似善良的被侵略國倖存者為了生存亦可能做出告密之舉。

「從你所告訴我的,這一切都只是關於美學,是嗎?我指的是花園?」

「當然不是。花園得要深入你的肺腑,該要改變你的心,教它悲、讓它喜,它得讓你欣賞人生中的無常,」我說,「時間的那一剎那,就像最後一片葉子將要墜落,最後一瓣花瓣快要凋零;那一刻捕捉了人生一切的美和哀愁。日本人所謂的物哀。」

這正也是雲林所面臨的難題:那個蹂躪、壓迫她,甚至帶走自己姊姊性命,與後來自己漸漸愛上的心上人,都來自同個政權時,該如何安放自己的身心,不至於四分五裂?

不妨這麼解讀:園林師有朋透過日式園林、弓道,以及老子思想,沉澱雲林的身心,最終讓她學會欣賞生命中的無常。前兩者是身體力行的實作,也在這過程中讓兩人間的情感增溫,雲林也透過一次次向有朋述說發生在拘留營的過往(並得到有朋的回應),弭平自己面對戰爭傷痕的心境。這段總是令她憶起傷痛的情感讓她得以昇華,也領悟了有朋留贈給她不只是有形之物,無形的贈禮更像是生命的寶藏。

同樣運用技巧與謊言的藝術,令讀者流連忘返

小說家在繁中譯本的序言中將小說創作與日式造園的「借景」藝術相互比擬,在《夕霧花園》裡得到了相當精美的演繹。這兩項需要運用「技巧與謊言」的藝術,在故事中說每個「花園是由各種時鐘所構成」,也可比擬小說作品中每個角色的人生面對時局變化,所跨出的人生步伐節奏互異;寫男女主角來到高原深處的寺院,一個深情的對望讓雲林心中「彷彿敲響了鐘聲」。類似這類巧妙運用場景構築出優美且富含哲思或詩意的描述或對話,都足以令讀者流連忘返於這座小說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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