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國社會和文化史概論》:「道德」二字在道家哲學的意義,全然有別於儒家

《早期中國社會和文化史概論》:「道德」二字在道家哲學的意義,全然有別於儒家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很明顯地,《道德經》的大部分觀點都是以儒家哲學的觀點為批評對象,因為後者關於聖人的概念對世界造成太多的困擾。因此,道家的聖人就是要一一消除儒家所做的這些事,或者說,他乾脆什麼都不做。通過「無為」,萬事都可以回歸到他們原初的理想狀態。

文:李峰

道家對自然秩序的追求

其他一些人對世界的看法卻與上述儒家的觀點有著驚人不同,他們對中國當時的社會政治問題有自己的解決辦法,這些人就是哲學思想以「道」為中心的哲學家。根據著名的中國哲學史家馮友蘭的觀點,道家哲學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楊朱代表早期,《道德經》代表中期,莊子哲學代表晚期。關於最早的這位道家哲學家楊朱,其年代和生平均不為後人所知,但是他一定是生活在孟子之前。由於孟子曾經感歎,在他的時代哲學的世界被楊朱和墨子的學說平分秋色,因此楊朱在西元前4世紀早期應該是很有名的。楊朱沒有留下任何學術著作,對於他我們所知道的只有幾條其他哲學家對他的評論。

孟子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在法家的韓非那裡,楊朱也受到了同樣的譏諷。但是在道家哲學傳統中,楊子作為建立了「全性保真」概念的哲學家而得到尊重。如果沒有人願意拔毛以利天下,那麼也就不會有人欲取天下以為己利了。楊朱哲學的精髓乃是保存人的真性,不讓其與世俗相混,乃至為其所傷。正如葛瑞漢(A. C. Graham)所指出的,楊朱的哲學與其說是利己主義,不如說是徹底的個人主義,他所關心的是怎樣讓自己的身體受益,並且也讓別人去做同樣的事。

我們在傳統文獻中所看到的《道德經》的作者哲學家「老子」的記載基本都是虛構性質的。其中一條說他是東周王朝的史官,在孔子訪問東周都城洛陽時曾經給孔子上了一課。馮友蘭認為歷史上確實可能有過老子這個人,大約與孔子同時代。但是以他命名的《道德經》的成書時間可能很晚,大約接近戰國晚期,如果不晚於西元前221年秦統一的話。但是這個觀點在1993年被郭店的發現所推翻,郭店的發現證明了這部書在西元前4世紀有很長的流傳歷史,其年代不會晚於西元前320年(見下)。《道德經》以下面這段話開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第一章)。

《道德經》一書闡述的中心是「道」,即永恆之「道」,也就是「無」,他是在「有」之前的一種存在(見下)。這當然不是所謂的先王之「道」(就像儒家所主張的),而是在聖王們出現以前即已存在的宇宙之道。道是宇宙中不可見、不見言之「道」。「德」則是道的體現,是萬物受之於道的本性,是自然之德。儘管使用的是同樣的詞彙如「道」和「德」,但它們在道家哲學中的意義與儒家哲學中的意義截然不同。與儒家學說相比,儘管道家哲學——至少如我們在傳世的《道德經》中所看到的——有很強的形而上學色彩(如果不是自然主義色彩的話),然而從根本上講,它仍然是一個政治哲學。根據《道德經》的觀點,「道」這個美好的存在長久以來在中國被隱沒了: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道德經》第十八章)。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世界是處在一個從它原先的完美狀態持續衰敗的過程;這個衰敗的結果產生了「仁」、「義」、「孝」、「忠」這一系列的教條——如果這些教條沒有造成世界衰敗的話。這些均是儒家哲學中所宣導的哲學觀。而孔子念念不忘的「禮」,在他看來,「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道德經》第三十八章),則是禍亂的表現。因此,真正的聖人實際上是要摒棄這些人為的所謂品德。他認為不看重稀貴之物,民眾就不會偷竊;不提倡賢能,民眾就不會相爭。所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道德經》第三章)。很明顯地,《道德經》的大部分觀點都是以儒家哲學的觀點為批評對象,因為後者關於聖人的概念對世界造成太多的困擾。因此,道家的聖人就是要一一消除儒家所做的這些事,或者說,他乾脆什麼都不做。通過「無為」,萬事都可以回歸到他們原初的理想狀態。

這就是道家對中國政治秩序問題的答案。同樣的道理,最好的政府就是什麼事都不管的政府,最好的社會就是原始的社會,在那裡物質豐富充裕,書寫沒有用處,人民各守其土,老死不相往來。這就是世界應該回歸到的完美自然的社會秩序,與儒家的(至少是孔子的)理想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後者主張的理想世界是由層層的社會網絡所構成,其中所有的社會關係透過禮樂的盛行而達到和諧的狀態。

但是,「道」作為完美的宇宙秩序和宇宙起源的這個概念,在戰國時期的哲學長篇《莊子》的哲學中卻發生了很大變化。莊子(約西元前369至前286 年)作為這部書傳說的作者,或至少是其核心篇章的作者,可能與孟子大致同時或略晚,並且熟知當時其他哲學家的哲學思想。但是這部書,特別是其外篇包含了不同來源的材料,其中一些材料顯然是晚於他的。

在《莊子》中,「道」不再是那個觸摸不到、只有真正的聖人(甚至不是一般的聖人)才能理解的永恆之「道」。相反地,它已經潛入了萬物並且無處不在,是每個人可以靠自己的經驗感覺到的——如果他的方法正確的話。正如庖丁和輪扁的故事所揭示的,一個人如果方法正確,就有機會親身體驗「道」。而這個方法就是超越「技」的水準而達到「自然」的境界,這也就是養生之道。其實,我們在儒家哲學中也可以看到一個平行的發展,即「禮」對孔子而言代表的是美好社會秩序,而對孟子而言則變成一個人的行為方式。

這個「自然」的思想也與莊子對「德」的理解有關;德是每一個事物從「道」那裡接受而來的「本性」,是無所不在的。不同的生物具有不同的本質,與其本性逆行的結果是災難性的。於是莊子講述魯國國君的故事,為了善待一隻偶然飛至魯國朝堂的海鳥,他把牠放到廟堂之上,命人以太牢之禮切割肉類以餉之,並奏九韶之樂以樂之。海鳥於是憂悲眩視,三日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