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見伸長的影子:歐威爾與《一九八四》

日見伸長的影子:歐威爾與《一九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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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威爾堅信,要拆穿極權者隔天過海的把戲,唯一可靠的法寶就是理性和常識。一個真正了解自由和奴役分別的人,絕對不會接受「自由是奴役」這種「矛盾統一」的說法。

文:劉紹銘

日見伸長的影子:歐威爾與《一九八四》

如果你沒有看過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原名Eric Arthur Blair)的小說《一九八四》,那麼八三年除夕的意義,跟任何一年不會有什麼不同。過一年長一歲。即拿宇宙的年齡來講,一九八四只不過是較一九八三更接近地老天荒的極限而已。

但你如讀過此書,知道史密斯和朱麗亞等人的遭遇,那麼你可能自掩卷那天開始,心中便蒙上一層恐怖的陰影——既不想看到《一九八四》所預言的事翻到眼前來,卻又明白這個年份早晚會降臨是不改的歷史事實。

以小說藝術來評價《一九八四》,此書算不上偉大,但是如果我們以欣賞福樓拜爾或亨利・詹姆斯的眼光來看《一九八四》,那我們就辜負歐威爾的心血了。他自己這樣解釋過:「如果我生逢太平盛世,說不定我會措典麗之詞,作不夾個人感情的書。我可能連自己的政治愛憎也搞不清楚,可是我們今天所處的環境,不是昇平之局,使我不得不寫問題小說。」

歐威爾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時代週刊》就用他的生平作封面故事,執筆者為Paul Gray,在參加該雜誌為書評欄編輯前是普林斯頓大學英語系教授。跟一般《時代週刊》的封面故事一樣,這篇題名〈一九八四——老大哥之父〉(Big Brother's Father)的特寫是為大學以上程度的知識分子而寫的。資料方面,用得適可而止。文章內容,少見文學上專門術語。這是《時代週刊》一貫的宗旨——深入淺出,務求各行各業的高級知識分子都能看得懂。

但這雜誌所用的資料,有些不是在圖書館找得到的。就拿歐威爾的生平來說,有一部分就是第一手的訪問紀錄。《時代週刊》派了研究員去訪問這作家生前的同學、同事和朋友。這些人對他的印象,拿他的著作來比對,顯得相當浮光掠影。以下是他三位同業對他的觀感。

V. S. Pritchett:「我對他的瞭解,只可以說到某一程度而已。他為人相當難捉摸,正當你認為可以掌握他某些見解時,他又自相矛盾了。」

Julian Symons認為歐威爾的脾氣有點怪誕,「說話行動有時坦率得令人難受,因此樹敵不少。」

在Malcolm Muggeridge的記憶中,「歐威爾瞧不起知識分子,同時也藐視那種被稱作『穿涼鞋的人』。他自己也是個知識分子呵!」

難怪Paul Gray說他們看錯人了。他們目中這個「怪物」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面對歷史,敢作逆耳之言。除了性格如此,他一生的遭遇對他後來的信仰極有影響。

歐威爾在印度出生,父親為大英帝國的公務員。在貴族學校伊頓畢業後,家裡供不起他到牛津或劍橋唸大學。這對他打擊相當大,因為他知道在他中學的朋友看來,他從此是「陌路人」了。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他追隨了父親的步伐——到印度去當「皇家警察」,後奉命調駐緬甸。

二十世紀初,英國人在南亞的霸權還未沒落——他們在殖民地上,真可說是君臨天下。歐威爾親自體察了在殖民地做順民是怎麼一回事後,就辭職回到英國去,決心從事寫作。五年當「皇家警察」經驗積聚下來的犯罪感使他苦悶不堪。他童年時就已隱現的心態,此時更明朗化了——他要替受壓迫的人說話。

他第一本書《愁困巴黎倫敦》(Down and out Paris and London, 1933)記的就是這兩個大城市的下層社會生活。《到威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 1937)前半部寫的,是不景氣中英國礦工和工人的悲慘命運。這是一本極不尋常的著作,因為一方面作者堅信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消滅資本主義貧富不均的現象和階級的異同,另一方面卻又是對當時英國社會主義者無視於工人實際問題的指責。此書充分表露了他的識見,在左派的理論鬥爭中,當權者永遠佔上風,但最後不論鹿死誰手,本質都一樣——以暴易暴。

給歐威爾認識到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真正面目的機會,卻是西班牙內戰。西班牙選出了左翼政府,致力推翻大元帥佛朗哥。歐威爾覺得這是體驗「民主政制抗拒法西斯主義」千載難逢的時機。

一九三六年冬他抵達西班牙的巴塞隆納(Barcelona),一個現在完全由「無產階級」統治的城市。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住過的由工人當家的城市,」他在一九三八年出版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這樣追憶說:「除了少數女子和外國人,你不會再找到衣飾華麗的人。幾乎可以說每個人都穿工作服,藍工裝褲或一種改良過的軍裝。當日的情形,有許多地方我是不大瞭解的。有的地方我甚至感到厭惡。可是我馬上感覺到,這種新發展值得我賣命去維護。」

當日令歐威爾感到「呼吸著平等空氣」的因素,包括這些小節——他要給電梯操作員小費,卻為經理制止;理髮店的椅子,都掛著牌子說理髮師再不是奴隸階級了。

他說要為維護新政而賣命,倒不是說著玩的。他參加了當地一個民兵單位,與佛朗哥軍隊對抗,結果受重傷(子彈穿喉,幾乎致命)。在醫院養傷期間,局勢轉變得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原來西班牙政府中的共產黨把歐威爾認同的抗佛朗哥激進分子列為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