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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黑日》:反送中前的四月,在香港感受誠實的權利

韓麗珠《黑日》:反送中前的四月,在香港感受誠實的權利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你一定早已知道,並不是每個國家的人都有誠實的權利。我在街上,從天色光亮走到夜色圍攏,就是為了使用奢侈的誠實。

四月二十八日,民間人權陣線第二次發起反對修訂《逃犯條例》草案的遊行。主辦方稱有十三萬人參加,警方指最高峰有二・二八萬人,皆創下二○一四年雨傘運動以來民主派遊行紀錄。

四月一日(星期一)

偶爾,我會回到那個出生和長大的區域,位於城巿的邊緣地帶,還沒有被拖進不斷發展的巨輪中,可以保留一點舊區痕跡,讓居住在那裡多年的年邁者、基層人士和有障礙的人,仍然可以得到一點具有餘裕的生活空間。

雖然屋邨商場早已被領展收購,老店相繼被迫遷,可是球場仍在那裡,讓人們可以什麼也不做只是呆坐在長椅上。

我最喜歡球場外的空地上,不定期營業的小地攤。各個地攤主人都有著相近的經營手法——把一塊尼龍布鋪展在地上,陳列出他們的貨品,全是撿來的被棄置的物品:顯然已經不合時宜的電影、電熱水壺、鞋子、衣服、毛偶、各式充電線、鬧鐘、皮箱⋯⋯這些既不時尚,也沒有經濟效益的物件,躺在地攤上卻仍然散發出無法取代的魅力。因為撿拾它們的地攤主人或拾荒者,把一雙又一雙已被穿膩丟棄了的球鞋、高跟鞋或皮鞋拭抹、重新塗上鞋油、風乾,把已使用過的電器修理和清潔,把衣服清洗和漿熨,讓這些物件重新得到一個體面的形狀。我總是站在地攤前許久,目光在每一件物品上停留,所有物件都有經歷,每個年老的攤主都有故事,我要細看的是他們如何相濡以沬,保持自身的尊嚴。

是這樣的區域和地攤,讓這個城巿仍然保留著文明城巿應有的寬容和多元——在高速和方便以外,不同階層的人和動物仍能找到屬於自己節奏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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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四月二日(星期二)

接受一個訪問的時候,記者問,作為一個沒有全職工作的寫作的人,如何應付「經驗匱乏」的問題。

對於「匱乏」,人們總是有莫名的恐懼,金錢的匱乏、感情的匱乏、滿足感的匱乏,一種集體的不安體現。

所謂經驗匱乏,其實並不是缺乏經驗的結果(因為只要尚有呼吸,便無法避免經驗),而是,一個人如何體驗和詮釋當下的遭遇。外在的遭遇,必得經過內心的折射和蒸餾,越過了習慣而造成的麻木感、固定觀念下的選擇性忽略,和遇上重大事件時對於激烈情緒反應的慣性迴避,剩下來的才能進入經驗的儲存庫。

曾經被納綷德軍抓進集中營的種族清洗倖存者普利.摩利維在回憶錄《滅頂與生還》中描述跟他同樣經歷浩劫的猶太人,逃出生天之後,不但不願重提往事,甚至否認集中營以及納綷的一切暴行,因為一旦直面和承認殘忍得荒謬的現實,就無法重建對人類和社會的基本信任,難以如常地好好生活下去。

而在這裡,奇怪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繁茂得令人疲憊:早已不堪負荷的醫院,常常壞掉停駛的地鐵列車,然後是修訂《逃犯條例》,進一步削弱以相對健全的法治和金融體系作為邊界的這個城巿。

人們其實並不缺乏經驗,只是失卻了應對經驗的能力。

與其說經驗匱乏,不如說,在複雜的事件之前,如何保持強大而柔軟的內心,面對經驗,收納經驗,穿越經驗,回應經驗。

(中略)

四月十八日(星期四)

台灣來的友人和我一起坐在雙層巴士上層,問我:「為什麼這裡的私家車窗上都沒有用防護反光貼?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車內的人在做什麼。我們那裡的車子都會貼上許多層,躲開陽光和別人的目光。」或許這裡太擠擁了。我告訴她,在人口過於稠密的地方,人們的目光只能

停留在為自己掙得的一片空隙裡,面前許多的路人、車子和店鋪都成了一個密密麻麻的整體,而不是可堪注目的獨特個體。

把話吐出後,我才驚覺,這與母親的說法何其相近。多年前,當我告訴她,更衣時要拉下窗簾,阻擋窗外的窺視的目光,她冷冷地說:「才不會有人看你。」許多年後,我才聽懂了話裡藏的並非對任何人的無視,而是對於生活的怠倦,倦意使人再也無法對面前的人或事物投放好奇的注視,而窺探則源於好奇。

許多個從夢裡醒來,再也無法睡去的凌晨,我都會走到書桌前,盯著窗外良久。窗外有許多大廈,一幢大廈緊挨著另一幢大廈,遠處則是更多的重疊的大廈。每幢大廈都有排列整齊的窗子。凌晨時分,天色介乎日和夜之間的暗藍,大廈上只有寥寥幾個方格子仍然亮著燈光。我看到其中一個方格內,有人在做甩手操,他們沒有關上窗簾;也看到另一個方格內,有人剛剛睡醒,走進洗手間,沒有關門,脫去了衣服,他們沒有安裝窗簾。那時候我忽然醒覺,窺探的關鍵也在於是否擁有餘暇,而在這個城巿,仍有餘裕觀窗的,除了有職責在身的臥底,大概只剩下被困在家裡的貓。

多年前,我為了能夠在坐在巴士的窗子旁,什麼也不做,只是呆看車窗外,收集偏遠地區的風光,而搬到一個偏僻而交通不便之處。從小,我就渴慕著這樣的流浪方式——坐上一輛公車,讓車子帶著我從城巿中心點駛到邊陲,渡過至少一小時的車程,因為只要身旁有一扇窗,有一個等待的理由,就可以把目光放在遠處,理直氣壯地發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跟其他人一樣,放棄了身邊的窗子,只是低頭把自己埋進手提電話狹小的窗子裡。從那時開始,人們就由走向外面或走向內裡,變成不在任何地方。

或許,手提電話的屏幕才是人們一直急欲期待的窗子,藉以逃避窗外真實的迫得他們透不過氣來的風光,例如在街道上賣水貨的人、過多的拉著行李箱走過的旅客、示威的人群,或經過清拆和重建而變得面目全非的區域。只要避免過於仔細而認真地審視街道,就不會發現窗外層出不同的危機,例如剷泥車的吊臂是否已伸延到自己的家門前,或這個城巿在不斷的發展中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