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彼得漢德克《試論疲倦》:疲倦對我們而言,是否只有被消除、負面的意義?

讀彼得漢德克《試論疲倦》:疲倦對我們而言,是否只有被消除、負面的意義?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疲倦對我們而言,是否就只有被消除、負面的意義?奧地利作家Peter Handke有另一種看法。

城市人最熟悉的感覺,應該莫過於疲累。不論是討厭Blue Monday,還是資本主義,每天至少八小時的工作過後,腦子好像快被抽空,很想乘車快快回家,躺在床上,滑手機。

我們生活遇上種種的疲勞:工作十年如一捱出了身體疲勞,吃來吃去也是快餐得了味覺疲勞,看太多垃圾電視劇沾了審美疲勞,政治局面長期膠著結果惹來政治疲勞⋯⋯而我們面對疲倦,就是希望盡快消滅它,擦安美露也好,放假也好,去旅行也好,一股腦兒就要自己放鬆。但疲倦對我們而言,是否就只有被消除、負面的意義?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在《試論疲倦》有另一種敍述。

禱告完了,就起來,到門徒那裡,見他們因為憂愁都睡著了。 ──路加福音 22:45

小時候,若果你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做一些你不明所以,亦不感興趣的東西的時候,一種莫名奇妙的疲憊感就會襲來。例如我讀小學的時候,阿嬤帶我去隔壁的大埔風水廣場看六國大封相,整場劇目,我只記得開場和結尾,因為我整場幾乎在睡。漢德克就是在童年的聖誕子夜彌撒:

這個孩子坐在親屬中間,在那個擁擠、炫目耀眼、環繞著熟悉的聖誕歌曲的教堂裏,周圍充斥著布和蠟的氣味,突然感到伴隨著痛苦重壓的疲倦。

怎樣的痛苦?

如同人們把疾病稱作「可恨」或者「惡性」一樣,這種疲倦也是一種可恨和惡性的痛苦。這種痛苦在於它讓一切都走了樣 ,不僅是周圍環境 ──教堂的來訪者成了緊緊擠在一起的毛氈和厚絨呢玩偶,祭壇,包括很遠處熠熠發光的裝飾成了拷問的場所,伴隨著混亂的儀式和闡釋者的套話 ──而且得了疲倦病的人,自己也變成了大象頭的古怪形象,同樣那麼沉重,眼睛幹澀,皮膚浮腫⋯⋯現在,在教堂那裏,這個被疲倦所包圍的人具有完全不同的寒冷感受,而且,這個孩子,也就是我,在禮拜中間央求著要回家⋯⋯

因為那時的疲倦本身已經和罪惡感聯系在了一起,甚至因罪惡感而加重,成為急性疼痛。你又一次在集體中遭到拒絕:好像太陽穴上又箍上了一個鋼帶,從心臟裏又抽了一次血;幾十年之後,突然對這樣的疲倦又一次感到羞恥⋯⋯

但這種帶罪咎感的疲累,已經不復再。因為到你開始懂事的讀書時期,每天就要和數十人、數百人困在同一空間,面對著無感情的講課,這種疲累是反叛的。

到成長了,一個城市人最恐懼的疲累,莫過於失眠:

第一批鳥兒還在昏暗中,在早春:復活節常常就是那樣 ──可是充滿諷刺,現在卻刺耳尖叫,衝進鳥窩似的小床上,「又一個無眠的夜晚」。

教堂塔樓的大鐘每一刻都要敲響,即使在最遠處也能清楚地聽得到,宣告又一個糟糕的日子來臨。兩隻互相襲擊的公貓一動不動,但卻發出怒吼和尖叫,彷彿在我們世界的中心,那個殘忍的傢伙變得吵嚷和粗暴⋯⋯

有些疲倦則是因與人相處而生成的,例如朋友之間,又或如情侶之間。明明上一秒還是自然的在一起,下一秒就如有地心吸力般墜下,整個環境變得厭悶、扭曲,甚至我們連厭倦的聲音也不想、也不能發出。疲倦彷佛燃燒了我們的語言能力,我們的心靈。

但朋友之間的疲倦是暫時的,不太危險的,因為朋友們終究只是暫時在一起,不久我們又再各行各路。但情侶卻會由上一刻的熱戀,變成這一刻的嚴肅認真。在這一刻,情侶要面對的,是如何繼續共同相處。漢德克縱使願疲倦遠離他們,但這種疲倦總會在日常生活中潛伏重來。

這不是在美化過去嗎?

如果過去可以這樣被美化的話,名副其實,那麼我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對,我相信這樣的美化。我知道這個時代曾經是神聖的時代。

有些疲倦是令人懷緬的。漢德克小時要在田野將麥穗收割,帶它們到屋舍脫粒。在工作完後的疲倦,卻伴隨著片刻的和睦,陽光,灰塵。在現在看來,這種共同的疲倦卻將他們集合一起,團結起來。這也許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再無法共同經歷的事情。

除了以上的疲倦,漢德克繼續透過自身的文字,自問自答,敍述不同其他種類的。民族的疲倦,被排除於社會的疲倦,被浪漫化的疲倦,難以想像的富人/強權者疲倦⋯⋯而疲累除了為我們帶來痛苦、扭曲外,有時能為我們帶來回憶,創造新的價值。

疲倦的靈感與其說要做什麼,倒不如說可以不做什麼。疲倦:天使,他觸摸著正在做夢的國王的手指,而其他國王在繼續著他們無夢的睡眠。

健康的疲倦 ──它本身就是恢復。某種疲倦者就是另一個俄耳甫斯,那些野性十足的動物聚集在他周圍,最終會一同疲倦。

延伸閱讀

本文經清涼院FB)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