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珠《黑日》:六月,他們說這是一場暴動

韓麗珠《黑日》:六月,他們說這是一場暴動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人們有時不得不去做一件渺茫但正確的事,而在這時候,所需要的其實只是理解。

六月十二日(星期三)傍晚

很抱歉,我們太害怕,退去了。

不想留下孤單的人。但,我們先站在政府總部側門,遠處放了催淚彈,有人中了槍。人群恐慌,但仍有秩序地退後,傳送物資。有速龍,被迫上天橋。速龍兩邊包抄,不斷有受傷的人。在橋上,退無可退,聽到兩下槍聲,我們都呆了,震怒傷心。相煎何太急。仍有堅持維持秩序、運送物資的人逆向我們進入戰場。急救的人堅守崗位。

我們只能離開。

很抱歉。肉身其實很軟弱。那些受傷的人只有傘子、頭盔、眼罩和保鮮紙。我沒有眼罩,在天橋上有人分我一個,空氣很辣。

六月十二日(星期三)夜

他們說這是一場暴動

他們說這是一場暴動
他們說我們是一群暴徒,有計劃地行動

我卻不知道我們的計劃,下一步是什麼
我只知道我們要保護這個城巿
身在我們,密密麻麻的我們之中
燠熱、不安、氣氛緊張
我們對彼此來說都是陌生者,但只能互相依靠信任
我們拍手、呼叫「加油」、「撤回」,唱聖詩

那些我多年來不屑去唱的聖詩
卻是那裡唯一帶著慰藉力量的聲音

他們擁有特首
特首是一個自稱母親的人
但我看到他是一個空洞的袋子
極權因應不同情況給袋子填滿不同的內容
他被注進什麼就是什麼
特首擁有電視台的頻道
可以在鏡頭前流淚譴責我們
他們擁有警察警察擁有長盾、長棍、武裝、槍、催淚彈、手銬、每天操練的身體、搜查和拘捕的權力

他們有一所監獄
他們把子彈射向一個人的眼睛,再把子彈射向另一個人的腦袋
他們用水柱噴射一個人
我們擁有許多人、生理鹽水、索帶、長傘、保鮮紙、口罩、眼罩、頭盔、紗布和哮喘藥
我們有日夜加班、久未運動而有點鬆弛的肉身
我們還有靈魂和心有時勇敢,有時恐懼,有時憤怒,有時沮喪,不免天真或許這就是暴徒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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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我每天寫字
但漸漸無法肯定每個字詞的意思
他們把倒轉的道理說好幾遍

人們信以為真

如果這是一次城巿必須進行的手術
那麼,必須切除的腫瘤,是我們還是他們

這些事情,必定已在地球上發生過許多次
這只是其中一次
也會像以後許多次,慢慢被遺忘
所以我要說出來,在我忘記之前

我信上帝,上帝說
天堂裡有審判
但地獄往往在人間

我信佛,佛說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緣起性空
我信大地之母
大地被蹂躪
我信宇宙是最大的愛
宇宙讓我知道
人有時必須承受超乎尋常的痛苦
有時得以進化

有時不

六月十三日(星期四)

六一二之後

強迫症:

周三夜裡回到家,現場的畫面一直在重複,梳洗後,也洗了背包和衣服。

晾曬衣物時,仍被嗆得不斷咳嗽,摸過衣服的手,皮膚上仍然辣辣的。強迫性似地不斷滑手機,深恐遺漏了任何訊息。無法閱讀,只能把憋在神經底層的字一點一點地寫出來,但那並不容易,有一種,腦袋太滿,肌肉太緊張的感覺。

白果在一旁,擔當無表情陪伴者。

情結:

周四休息,留在家裡,慢慢撫平焦慮而緊繃的情緒。回想前一天的事情,當警察開了槍,我們從人群退避到咖啡室休息,打算再從地鐵站出去時,防暴警已包圍出口,向我們和十多個路人步步進逼,幾個大叔憤懣怒罵他們,其他 人舉機拍下。舉機是保護的動作,以防任何人受傷。我發現自己是那麼害怕這樣的衝突場面。害怕警察會對大叔開槍,所以我想逃跑。從小我就是這麼懼怕人和人之間的衝突。以往,為了避開這種衝突,我會僵立在原地,或任由他人 以其他方式欺壓我。後來我回想,大叔爆罵警察的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已經向人群放了百多枚催淚彈、布袋彈和塑膠彈,打得人頭破血流,為什麼不能罵。我看到自己常常強調冷靜,但有時,也不免是一種退縮。當社會爆發了一個巨大的傷口,其實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情結或心結參與其中。我相信,所有撕裂和傷害,全都具有深刻的意義,是療癒和進化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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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氣:

在現場,人很多很擠擁,人和人之間幾乎沒有一點空隙,然而,我卻始終信任陌生的他人。只有在香港,我才存有這種信任。我其實是信任這裡的秩序,即使在混亂時,也有人提醒眾人:「慢慢走,一步一步下樓梯。」以及一種,難以解釋的,就是在危難當前時,平日冷漠甚至兇猛的陌生人,會突然互相保護和關顧,那大概是,義氣。只有這裡才有,人被逼到邊緣時突然爆發出的平日藏得很深的義氣。

白色恐怖:

我感到這裡已有白色恐怖。很多人都說自己「發夢」,那是一個夢。我也感到恐懼。但我不知道,這種恐懼是否莫須有。以後有機會,我要諮詢一下律師(但我不認識任何律師)。然而,即使恐懼,我還是要寫出來,因為寫字是本能。一旦寫下來,就無法不誠實。這就是,我無法接受「暫緩」的原因,我的底線是「撤回」。

團結:

經過一天休息,壓力症狀全面爆發,口腔㿉爛,嘴唇和眼皮長瘡,畢竟已接近一周無法安睡。但好像已對自己所爭取的更有耐心,改變必然緩慢,那些慢慢地積聚的能量,有時從外面根本看不見,就像不存在那樣。一個月前,沒有人知道,這裡的力量如此龐大。這兩星期,幾乎社會裡每個界別也以自己擅長的盡力而為,看來是無用的,其實才是大用。例如,原來聖詩的定靜能量很強。無畏無懼,唱了一整夜,是為大愛。例如,原來這裡的人都具有豐富的幽默感,瞬間把辱罵換成笑話,「記你老母」原來可解作要想念母親,「叫你耶穌來見我」成了「叫耶穌落嚟佈道會」,全都很好笑,當中不是沒有憤恨,只是沒有被憤恨駕馭,四兩撥千斤,大概就是如此。還有製作長輩圖,都有和不同 的人溝通的意願。罷工罷課罷買聯署等生活層面的不合作運動等,都體現每個界別互相補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