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這一連串營救保釋行動,地方人士戲稱為「犯人保犯人」

《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這一連串營救保釋行動,地方人士戲稱為「犯人保犯人」
Photo Credit: 國發委檔管局檔案樂活情報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白色恐怖時期,逮捕嫌犯從不出示拘票,也不告知家屬解送地點,被抓的人和家屬都不敢聲張。住在對面的三叔看到警察來抓人,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不好了,輪到阮阿兄了。」馬上叫司機備車,緊張地等待。警車一開,他就機警地尾隨,一路跟蹤。

文:李雅容

犯人保犯人

國民政府接管台灣初期,地方官員及民意代表都由中央就地方士紳遴選,透過間接選舉指派。當時很多有抱負有理想的士紳為了服務桑梓加入國民黨。例如:早年省議會「五龍一鳳」成員的郭國基 [1] 和許世賢 [2] 等人。父親為了續建西螺大橋,也加入國民黨。

陳儀接管台灣後,密告誣陷時有所聞,父親認為此風不可長,在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八日台南縣參議會第一屆第三次大會中提出質詢。雖然當時警察單位表示密告(投書)僅供參考,但是國民政府自始至終縱容密告,做為整肅異己、掌控人民的手段。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國民黨在台灣大失人心。之後在中國內戰又失利,終至失去政權,轉進來台。一九五○年八月成立中國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辦理黨員歸隊,凡未重新登記者即撤銷黨籍。父親當時擔任西螺鎮長,因為對國民黨徹底失望,不願歸隊。他的秘書許奮揚分析,以父親的學識、經歷以及和蔣緯國的情誼,如果加入國民黨,前途無可限量。再三勸進,但是他執意不肯。沒想到未歸隊竟成為他日後「忠誠度不夠、思想有問題」被捕的遠因。

一九五○年四月裝甲汽車第三營在西螺鎮駐紮一年後,移防清泉崗。裝甲兵將領就不再來西螺視察,原本權充營長宿舍及招待所的鎮長宿舍就少用了。一九五一年初,西螺警察分駐所D巡官即將結婚,跟父親商借鎮長宿舍。當時鎮長任期只剩半年多,卸任時宿舍必須移交返還,因此父親沒有答應。D巡官以很多官員卸任後並未搬離宿舍,再三請求。父親認為這種霸占宿舍的觀念要不得,嚴詞拒絕。D巡官商借不成,懷恨在心,竟夥同李X潓和另一名與父親素有嫌隙的人(二姊忘記其名)向台灣省保安司令部(今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前身)檢舉,李應鏜通謀台獨首腦廖文毅。

廖文毅在日治時期認同中國反日本,認為台灣人是漢民族,不應該受日本的殖民統治。二二八事件發生時,他人在上海,事後卻遭到國民政府通緝。一九四七年六月,廖文毅與其兄廖文奎等人在上海成立台灣再解放聯盟。之後流亡日本,一九五○年五月在東京成立台灣民主獨立黨,廖文毅任黨主席。這是終戰後第一個主張台灣獨立的政黨,但是並未正式對外發布。一直到一九五一年一月才由代理主席藍家精在東京召開大規模記者會宣布 [3]。那時可說是保安司令部對台獨最敏感的時機。剛好不久之後,接獲密告檢舉父親通謀台獨首腦廖文毅,副司令彭孟緝立即下令抓人(當時台灣保安司令部司令是由省主席吳國楨兼任)。

一九五一年二姊在虎尾女中讀書,每天早上搭六點半的五分仔車——台糖小火車通學。五月中旬的一個早晨,大約六點鐘,二姊出門,如同往常一樣並未鎖門。我們家相通的兩間店面,延平路二○六號的大門經常關著,出入都經由二○四號。二姊出門沒多久,一輛警車停在門口,下來了三個人。沒按門鈴,也未敲門,直闖進來。大聲叫著:

「李鎮長!李鎮長!」

母親聞聲,從樓上趕下來,穿著一件粉紅亮麗的短袖洋裝。三位先生向母親表明身分,一位是西螺分駐所的警察,另兩位是保安司令部的情報官,他們表示要找鎮長。母親告訴他們鎮長還在樓上睡覺,她去叫他。母親一轉身上樓,西螺那位警察就跟上去了。我們家的木製樓梯一上去,右手邊有兩間面向樓梯的和室,是孩子們睡覺的總鋪。從樓梯往前走就看到橫跨兩間店面的客廳,客廳的右下角再右轉就是父親的臥室(今延平路二○六號樓上)。父親穿著睡衣,在睡夢中被叫醒,倉皇地換了一件襯衫。這位衣著考究、人稱英國紳士的鎮長,沒有打領帶,也忘了把襯衫紮進西裝褲裡。

那兩位留在樓下的保安司令部情報官,逕自往屋後走,如入無人之境。西螺的街屋縱身很長,先經過中庭——鋪著水泥地的天井。當天中庭裡堆放了很多裝著稻穀的大麻袋,情報官走過就用長刀一袋一袋地戳,查看裡面是否私藏槍枝、武器。麻袋經過刀子一戳就裂開,稻穀都流出來了。

中庭另一端的前面有一個大房間(今天延平路二○六號店面),就在父親臥室正下方的一樓,堆滿了好幾十袋一百斤的糖包。那時候我們家的田地中,有六十多甲種甘蔗,家裡經常囤放糖包。情報官也用長刀一一刺破,無一幸免。武器搜索不著,情報官踩過滿地的砂糖和稻穀,繼續往屋後走。

這時父親被押了下來,沒有上手銬,西螺分駐所的警察對父親還是十分敬重。母親拎著父親的ボストン(BOSTON)公事包 [4],緊跟在後,進入大廳。大廳的兩側各有兩張太師椅,右側太師椅旁邊的角落,有一個噸位十足的金庫,情報官勒令母親打開。眾人屏息而視,大人無心看顧的幾個小孩,也跟在後面瞧。當時八歲的五姊仍然記得那一幕:

三個「大人」(警察)站在金庫旁邊,金庫正中分成左右兩扇門。右邊的門上有一個圓形鈕鎖,媽媽蹲下來,手握著鈕鎖,向左向右各轉了一下,轉到特定的刻痕,也就是密碼所在,金庫的門就開了。裡面隔了幾層,每層都有細緻的木盒。媽媽奉命端出裡面的東西。一條條的黃金、一包包的首飾,好幾卷的股券(股票)、所有權狀,還有一疊的信件。

「怎麼有這些金條?」情報官問。

「買的呀!」爸爸冷靜地回答。

「在哪裡買的?」

「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