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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書《流俗地》小說選摘:老媽媽僵在屈腿跪坐的形態中,其死狀猶如悔罪者

黎紫書《流俗地》小說選摘:老媽媽僵在屈腿跪坐的形態中,其死狀猶如悔罪者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小說以馬來西亞錫都,被居民喊作「樓上樓」的小社會拉開序幕。講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務俗事,迂迴曲折的情節,彷彿召喚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小事。

文:黎紫書

〈懺悔者〉

細輝說,以前他住在近打組屋,十年裡發生了二十餘宗跳樓事件。那些來自殺的人,有老有少,有華人和印裔;多是女子,每一個都當場死亡。當中有的人捨近求遠,棄六十多層的光大大廈與偉岸宏碩的跨海大橋不用,不惜坐兩個小時的車從北方來到錫都,選了近打組屋來跳樓,把血和腦漿染在別人的地方,之後還得勞煩家人南下認領屍體。這種事情,他見多了。

「最後一個來跳樓的是個女學生,肚裡懷著孩子。」

在死了二十五個人以後,近打組屋才在各樓層裝上鐵花,再不讓輕生者有隙可乘。也因此,嬋娟看見的近打組屋,就像用幾百個籠子層層疊疊堆積起來的一幢龐大的籠屋,遠看時會錯覺裡頭養著許多鴿子。嬋娟雖在錫都長大,她對早期的近打組屋卻毫無印象,直至識了細輝,他應母親要求把她帶回家裡,嬋娟才第一次踏進這一直像地標那樣聳立在舊街場的大樓。其時近打組屋便已被鐵花重重圍困,一副讓人求死不得的格局。

細輝與何門方氏的住處甚小,兩房一廳;以前為讓蓮珠下榻而用夾板弄出來的小房間,在她走了以後沒有拆除,而是用作了雜物室,裡頭放的東西七顛八倒,還滿布塵埃。嬋娟禁不住多看了幾眼,何門方氏觀其顏色,猜她見嫌,便一直說細輝以後要買房子,「這種地方怎麼住得了一輩子。」嬋娟點頭稱是,小聲把話複述了一遍。怎麼住得了一輩子?

她與細輝交往的第一年,無非是吃飯看電影,偶爾在飯後到迪亞公園聊聊天。晚間的迪亞公園十分靜僻,處處隱晦,他們因此被兩個持刀的印度青年搶劫過一回,連人家的相貌都沒看清楚。那以後,在細輝買汽車以前,嬋娟怎麼也不敢再到迪亞公園了。兩人只能在近打組屋樓下找個不當眼的角落,或是在嬋娟與父母的住家庭園裡,一起坐在鐵架鞦韆上,一邊追打蚊子一邊談情。

一年後有一回細輝陪她到都城去出席一個中學同窗的婚宴,那晚上兩人在酒店裡住一個房間,便算落實了關係,回來計畫結婚,開始討論買房子的事。由於嬋娟是教師,買房子可以申請公務員貸款,利息比外面的銀行低,因而心頭比細輝高些,打算買一幢「見得人的房子」;指標之高,頗令細輝為難。何門方氏知道後不說什麼,掙扎了好幾天才給小姑蓮珠打電話,先是抱怨膝蓋和手上的關節疼,說是「捱出來的病」,之後再說到細輝的婚事與其他種種難處,說要是買不到像樣的房子,嬋娟大概就不願下嫁了。

「人家當老師的呢,識字識墨。多麼好的一個對象呀。」

蓮珠會意,說可以的沒問題。「細輝在我眼皮下長大的呢,我在心裡把他當作親弟弟。」

到律師行簽字買房子時,細輝與嬋娟已經先到婚姻局註冊過了,卻要到新屋入伙以後的第二年,兩人才舉行婚禮,大宴親友。嬋娟的家人朋友與學校的同儕來了不少,見新人新屋,十分欣羨。嬋娟那晚上喜極,敬酒時未免多喝,只覺得眼所能及,流光溢彩。晚宴後回到家裡,她與細輝各自脫去向婚紗公司租來的禮服——細輝那一件肩膀加了厚墊的外套,她的一套綴滿亮片,裙底下墊著許多層內襯的蓬蓬裙。兩人赤身裸體,頓覺彼此都縮小了一號,像兩隻乾巴巴的蚱蜢。可那晚上嬋娟真感到快樂。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溫順地躺在細輝的懷裡,迎合他,不把燈擰息,甚至稀罕地發出聲音,學著色情片中的日本女優喘氣呻吟。細輝大為受用,分外使勁;她瞇上眼微笑,身體若一塊海綿承受細輝給的點點滴滴,頓覺人生富足而美滿。

第二天早上,嬋娟下樓來,看見客廳裡一片幽暗。藉著晨曦從門窗透進屋裡的微光,只見何門方氏弓起背坐在沙發上,一手抱著鐵皮桶裝的馬里餅,另一隻手抓了一塊餅乾往口裡塞,復以她未戴上假牙的扁嘴不住齧啃;茶几上擱了一杯美祿,也可能是桂格燕麥。這些道具和光線,讓她看著像養老院裡一個被兒女棄養的孤苦老人。嬋娟忽然意識到生活其實沒有一點改變,昨夜的美好不過是酒後的幻覺。她說飯廳裡不是有桌椅嗎?媽妳怎麼坐在這兒吃早餐?何門方氏斜乜一眼,顧不得嘴角掉下來許多餅乾屑,說飯廳的橡木椅子硬繃繃,坐得人屁股痛。

嬋娟後來買了坐墊放到飯桌的椅子上,何門方氏卻依然故我,不光是吃早餐,後來她甚至將沙發當作眠床,藉口自己躺著呼吸不暢,心悸,而且經常半夜小腿抽筋,不得已要以坐姿睡覺,便索性把床鋪遷到客廳來。於是那沙發上總放著她的枕頭和用了許多年的百納被;枕頭上汗漬斑斑,被子上也總散發著一股老人味。為了「保護」沙發,她在那三人座沙發上鋪了一張洗褪了顏色的破浴巾。至於茶几,玻璃檯面上堆放了許多瓶瓶罐罐;除了餅乾零食,還有驅風油,萬金油,如意油,正骨水和衛生紙等物。嬋娟看得十分礙眼,幾次將東西挪到別處去卻遭婆婆抗議,細輝也幫著母親說話,夫婦倆不免齟齬,嬋娟便說你們這些住廉價屋出身的人,真能把龍床睡成了狗窩。

嬋娟的父親一輩子教書,母親也通文墨,加上兩人都虔誠信佛,弄的小康之家向來雅致而井井有條,連一家三口用的茶杯該怎麼放都有其規矩。她與細輝成家,生活上不少習慣需要磨合,而細輝也願意一步一步退讓配合,但婆婆何門方氏惡習不改,在那屋裡住了十五年,把屋子底樓當成了自己的地盤;除了客廳的茶几和沙發,當初嬋娟花大錢請人裝修的飯廳及廚房,早堆滿了她從組屋帶過來的砂煲罌麭;東西都放得舛錯不齊,地上也總是胡亂攤著幾件破舊衫褲,用作替代擦腳的地氈。嬋娟經常在學校裡受了氣回家,見狀甚覺可厭,不禁嘮叨幾句,何門方氏橫眉冷眼,卻不作聲,待細輝夜裡回家才癟著嘴向他嘟噥,說你老婆脾氣越來越壞,把我當出氣筒。